梦龙回到家中已经凌晨一点,不敢开灯,怕打扰玉子的安睡,于是借着手机微弱的亮光,轻手轻脚地放下书包,给沉睡中的玉子盖了被子,然后走到厕所洗了个脸,一声轻叹,便成就了这般茫茫深夜。
回到床上,坐了下来,拿出口袋的香烟刚想点着,可一想到玉子还在睡觉,便又把香烟放回去,然后随手拿起床头柜的水杯,一边喝水,一边在思考着什么。而玉子似乎从睡梦中醒来了,翻了个身,顺手就抱住坐在床头的梦龙,虽然没说话,但脸上却露出满足的笑意。
“吵醒你了?”梦龙放在手中的水杯,用手轻轻撩了一下玉子的头发。
玉子并没有睁开眼看梦龙,而是一边享受抱着梦龙的感觉,一边说着话:“正好可以聊会天啊。”
“明天不是还要上课么?”
“嗯,只是觉得,好像……聊天重要一些。”梦龙转过头看着玉子,玉子依旧没睁开眼睛,但脸上的笑却更显灿烂,给这无情的黑夜增加了点温度。
“所以是又在胡思乱想什么了吗?”
“这倒没有,只是一直很想说一句……”玉子突然又翻了个身,把身体背对着梦龙,像是在熬一碗白粥一般,慢慢地在熬着一句清淡却不失暖意的话:“我只留下来陪你生活。”
已然活了二十二个年头,人生就好像经受了好几个断层,对于梦龙来说,爱情就是制造断层的爆炸物。“每一段爱情在开始的时候,都已在人内心埋下一颗不知何时爆炸的炸弹,当人心一旦对所爱的人产生动摇,那炸弹就随时会爆炸,不知在何处,不知威力如何,只知道,必有至少一方会因此粉身碎骨。”二十岁的梦龙在日记里写下这句话,之后便是不甘心,不甘心就此宣告死亡,于是补上一句:“可我相信人的重生。”可重生如何而来呢?
坐着的梦龙忍不住低下头亲吻了一下玉子的头发,然后抱紧她,双方都陷入了沉默。如果说沉默对于一对灵魂不协同的情侣是一种可怕的灾难,那么,沉默对于他们俩来说,就是一种富足的安稳,空气中泛起的微波,便是情感的涟漪,濯濯波光上盛放着牵手酣畅睡去的种种湖光山色,一阵清风足以醉倒一个世纪。此时梦龙心里在想,其实何来的重生呢,毕竟都还没死去。
与玉子相爱的第一百天,对于一个爱情观早已步入六十岁的人来说,梦龙算是把满身的藤蔓与杂草全都抖落个干净,在这仅有的百日光景中,玉子就是他最为清澈的温度。他曾想过,或许他的一生就是要在漫长的等待中度过了,在爱中等待被爱,在生里等待死亡,在黑与冰中等待光和热。他把这样的思想当作是灵魂的自觉,是宿命的规劝,于是不再对等待有过多的情感,于是习惯了在等待中继续毫无意义的等待。可生命总会经历一番新陈代谢,那包含着对爱情逐渐失望的一部分灵魂在时光长廊中老去,而全新且满载爱意的血液又逐渐鲜活起来。于是在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他给玉子捎去了一封书信,书信这东西在现代是老旧但可贵的,这份厚重是爱情如快餐的现代所不能企及的。或许正是这样的深厚,一封写满了离别的书信却成就了一次灵魂的波长吻合的奇迹。
那时候,信上是这么写的:
“亲爱的海狸,你一定很惊讶,我为何称呼你为海狸,事实上,这是萨特对波伏娃的称呼,于是我想,用在你身上应该也是适合的,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何适合,但或许这就是生命的奇妙吧!
这是我为你写的第几封信呢?又是第几封永不会寄出去的信呢?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将是最后一封了。作为一个完美的结束,允许我自私一回,把那最后的情意全然表露在你面前,好不留些许遗憾。
是的,我是一个迟钝的人,凡事都要经过时间再三的确量,才足以肯定一件微小的事。而如今我能肯定的,是我内心对你的渴慕,这并非一件小事,因此它花费了的时间之长我都难以再次正确估量,可似乎不比半世短。我也肯定我对你的着迷不是空前绝后,但也绝不是蜻蜓点水一般,它处于一个很舒服的状态,一个常态化的状态。是的,我想,舒服,便是我最合适的词了吧。你本无奇,行人中一甲,只因欢颜一展,所谓美梦,缺少这一块便也是荒唐。于我而言,笑起来漂亮,是一个女子最闪耀的一记温暖。徜徉于这世间,见过的美好女子不少,那掠影只不过一池涟漪,静也罢,动也了,就好似听了一首钢琴曲,孩童式的畅想,又好比一曲吉他独吟,悠悠扬扬的自我沉迷而已。至于你的笑,何曾需要任何乐器作为辅助,加以润色?那无声的雅,那无色的颖,那诗一般的静默如迷,是也无风雨也无晴。如何形容你轻柔地掠夺我的呼吸呢?我故意不去单向地叹息一睹你欢颜的难再续,翘首期盼着,明日便又与你相逢桃花期。仅此,你不笑,我也是醉倒的愚人。一如背弃自然的神韵,又怎不是活该受惩罚?宣判我的罪吧,不能与你相爱,我的愚蠢便盖过俗世的一切谈资,死去,也该是命中注定。一寸相思一寸灰,几度落叶几度秋。嘘,别被我的浅薄打扰你至纯的神灵,笑应是你永恒的炽热与光亮。至于我,我甘愿承受爱你的劫难。仅此而已。”
“其实,你那封信啊,我觉得写得很烂。”虽然玉子依旧背对着梦龙,但梦龙感觉得到她说这话时的欢喜,自然也能想到她笑起来的那股稚气。
“总觉得值得了。”
“说好的写一封完美绝世的情书呢?”
“嗯,写不出,便只好用行动去代替了。”
“所以就这样了?”玉子转过身来看着梦龙,脸上写满了不满。
“一切高贵的情感都羞于表白,一切深刻的体验都拙于言辞。”
“所以是怎样?”
玉子看着梦龙,梦龙也看着玉子,就好像过了一个世纪一样。玉子是渐渐入睡了,在梦龙的怀抱里安稳,而梦龙还依旧醒着,看着眼前睡着的玉子,受滋润的灵魂在黑夜里绽放一朵朵花,颜色并不鲜艳,香味并不浓重,可依然沁人,怡人。梦龙呼了一口热气,宛若吐露最璀璨的芳华,为玉子,也为自己。
“我也想留下来陪你生活,故事不要多,只要我心感觉够。”
玉子是睡着了,可似乎在梦中听到了梦龙得这句话,脸上绽放了一丝浅浅的笑容,黑夜都不再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