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的人

   汉江的肥水在龚家洲转了个弯,天然乾坤湾便形成了。这时的汉水不再清澈和肆意妄为的流,它在这个冬季消瘦了。我听母亲说我们村在蒋毛打仗时,蒋的部队来村儿住过,现在那里已经改建成镇派出所。当时母亲吓得半夜不敢出去上厕所,每次都得叫醒父亲。上世纪村里地头挖出好多白骨,老辈人都说是蒋部队留下的残兵败将的骸骨,现在那块地不再耕了,一到春秋季上面爬满了青蒿。

“我走汉江你踏雪,我捉鱼虾你摸瓜。我跑三轮你骑驴,我怕夜读你怕书。”弥天大雪封了塔山,樊家院子现在是白花花一片,像是被奶白色的雪做成的大蛋挞。偶尔浮现出一两座低矮的黄土色土坯房,给这个白雪世界又增添了一点儿颜色。成辈住在竹林子深处的瞎子上路了,他背着破二胡,手里还拄着他那根乌竹节做的手杖在雪地里摸索着,嘴里嘟囔着什么。他往山外的方向去了,看来他要出山。那山坡真是又陡又滑,但那瞎子走的倒是挺稳。瞎子在山的那头,我在樊家大院的开阔台子上就能看到他。寒气袭人,黑色大衣又裹紧了他那瘦如枯柴的身子,雪地上留下一串拖滞的鞋印子。

   我转过身进了土屋子。厚实的黄土像这里居住的人一样老实和勤奋,它隔离了白雪和寒意。寒冷的大山深处火苗在激烈的燃烧,黑炭木被火烧的火星子直爆,这堆火炭真是温暖,我向火堆旁又挪了挪。我坐在火堆旁,火苗照在我的脸上。火堆上方还吊着一个烧的发黑的水壶,现在它正从壶嘴里往外吸溜着吐出白气。

   火光里有两个人,我俩沉默不说话。

   我对面这个姑娘叫凡。那年春天我跟着父亲去给樊家耕地,她在放羊后来又给我们送饭,后来我打听到原来她是后山仡佬樊家大院的姑娘。今天我是来提亲的,穿了80元买的小西装,还穿了特意擦的锃亮的皮鞋。我买了我们县城里出了名的祝尔康盒烟揣在裤子兜里,尽管我没有抽烟的习惯。提亲的过程简单,因为双方父母都谈过了,我就来走个过程。最后奶奶让我留下来吃饭,一大摞儿的黄色窝窝头还有热面条。

   野鸟躲进远处的稀稀拉拉灰色树杈里,远处有望不尽的山岚,我在这山岗上能隐约看到塔山的耕地上的一颗大柿子树。我沿着瞎子走的路下了山,我要回去了。山上的冰雪只能到春季化去了,而山下的雪现在倒是消失殆尽了。我掏出裤兜里被暖热的钥匙圈,打开锁在树上的自行车链,左右一晃就上了车。

   我真的成了亲。那晚我拿着瓷酒盅一个桌子一个桌子的给客人敬酒。我喝得烂醉,最后还摔了跤,磕碎了半颗牙,至于这牙磕碎的事我还是听父亲说的,我压根不记得怎么回事了。那晚我恍惚中看见屋子里的红漆大箱子,带大镜子的衣柜,一台新款缝纫机,还有桌上放着的一块银色机械表。

   我比以前更忙了,靠着父亲交给我的老手艺打鱼赚钱,起早贪黑的工作,还有就是成年跟着父亲替人耕地或是上地收庄稼。01年21世纪初我决定建一座自己的房子,这房子得是水泥的。

   我和凡的第一个孩子是在89年出生的,她叫棠。我还记得那次凡在县城接生完后,我高兴特地花了两毛钱搭了一次红色揭帘的碰碰车,那时我颠着去给棠上户口。回来时我给凡带了她爱吃的饼。

   我给棠和凡留了照片,她们母子就站在我新建的房子的地基旁。我开始穿着破烂的脏乱的衣服,忙着联系小江的小三轮,我让他帮我拉来水泥砖。我一个人上小县城买水泥,买钢筋,买线。开工前一周我还和凡在天灰蒙蒙的时候推着架子车大老远跑去泥沟借来竹排,木板。我花钱请来几个小工,多半是多年好友,他们每天有三包烟的奖赏。我拿了泥刀亲自搭建一砖一瓦。凡帮我和着水泥。封顶的那一晚,整个村子里的劳力都过来帮忙,凡亲自用袋子装满沙子一袋一袋往房顶上送。

   几个月的努力楼板新房竣工。

   新房的对面是瓦片土坯的老房子。以前我们和老父亲在里头住。后来老头子追着他老婆子去了,这座老房子就留给我和凡了。我们喜欢锁了门揣着绿色绳圈的钥匙,然后背着孩子去小学看村里放映的电影,喜欢看庆新年的节目表演—两个抢辣子粉的面店客人。当时全村人都去看戏,夜深时整个塔山都是手电筒的光,这时棠早在凡的背上睡熟了。

   2003年非典我从外地务工回来,因为非典的缘故不敢出门。我为重要事情上一趟小县城都得戴上好几个口罩。小县城里到处是戴白色口罩的人。听说非典那年县城里死了很多人,还好我和凡还有孩子都无事。

   那年凡的妹妹不满家庭暴力,跟着一个打工的江苏人跑了,之后再也没有回来。汉江里的鱼也越来越少,地上的庄稼养不活一家人,我得出去找活干。我约了村里的其他伙伴,准备出去闯一闯。凡帮我收拾了行李,牛仔拉链包里塞满衣服和被子。我背着大包小包上了绿皮车。回头看凡,告诉她要照顾好自己还有孩子。我买了当时流行的罐装汽水递给凡,棠哭的很厉害,我骗着棠说我就去趟县城晚上就回来。

   我上车就再也没有回头,我被塞进大巴车里动弹不得。好个货栈,现在它还保留着清朝时留下来的名字。

   外出务工的日子里我吃的苦从来没有给凡说过。我睡过马路,网吧,大桥底下。我开始找活干的时候能简则简。兜里带的钱得看着点花。我每月会给凡寄点钱,留给孩子上学交学费。我把我在大桥上戴着墨镜的照片还有在公园里拍的照片寄给凡。凡不识字,所以我会省了写信这个环节。偶尔给老大打个电话,让他帮我传个话,报个平安,再问问家里的状况,棠和昆考试怎么样,庄稼怎么样。

   春节将至我会提前几个月开始买返程的车票。兜里揣着钱有好几次差点被偷走。西安汽车站的简陋还有脏乱不亚于县城。背着大包提着小包回家的人像我这样的都排着长队等待检票。那个年代的人都很野,排队野,上车野,占座野。我跟着村里来的活友,也是野着上了大巴车。秦岭横亘,但是山路依旧崎岖。北方的雪很大,大雪覆盖了半座秦岭。大巴行到凌晨时分,司机睡着差点将车开到深渊里。副驾驶猛地吼醒司机,司机本能刹车,我头装在前坐的棉后背上,惊出一身冷汗。在那之后我不敢再睡死,大巴车笨拙还摇摇晃晃,终于是下了秦岭。

  我带了文具袋给棠和昆,给凡买了衣服。新年过后,我又得下一次出行。我像极了候鸟,只是离开的时间更长待得时间极短。

   我接到棠的电话,她在电话那头哭着说凡病了,要我回去。实际上我不止一次接到过凡的电话,她说她身体不太好,我给她说让她去看看医生,买点药吃。我承认我多次推脱说年头就会回去,但接到女儿的电话后我买了最快的车票打算回家,我给建筑包工头请了假,提前回家。我想到可能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我现在想见到屋里的那个人。

   08年我几乎花光我的积蓄给凡看病,我们到过县城中医院还有西医院;到过西安大医院,最后还在十堰给凡做手术,凡住了院,最后因为交不起住院费而回到家;最后我和凡去神河的老巫医那里算命,扔了家里父亲喜欢装酒的葫芦,希望带来福运。

   癌症中后期的凡在最后决定从新房的床上爬起来,她穿过院子,跑到院子几百米的悬崖旁。

   她喊到:“棠,照顾好你弟弟。

   那天云换了颜色,被雷劈断的半颗香元树干上发了绿芽儿。我从悬崖下把她背上来,然后把她放在席子上。我打电话给亲戚朋友,我说凡不在了。

   我定了木头,我劈砍着木头,锯子断了再换。我要亲手为她做完这口棺材。

  酒席上我手忙脚乱,我跪着迎接亲戚朋友。那一刻我安静的像个月亮,尽管我内心还在凄风苦雨。我稳妥妥的办完这些事情,就像我当初安排父亲那样。

   我抱着昆,昆擦拭了一遍棺材,这是最后的送别。

   我每逢春节都会到凡墓碑旁坐上一晚上,点一根蜡烛,带一瓶酒。

   后来瞎子叔给我讲了好多关于凡的事。我像一个干了错事的孩子,认真听着这位长者的教诲。凡在我打工的这几年里,没日没夜的上地工作,庄稼她一个人收,施肥挑粪她都一个人干,她还要照顾棠和昆,生病都不去医院,为了给孩子省点学费和零花钱。

 “转眼便是七年,凡,棠出嫁了。她长的真像你,我又当了别人的父亲,那天我在院子里摆了好多酒席,就像那年的我们。现在我还在和土地打交道,我这辈子是不就要被锁铐在土地上了?”

 “凡,我不明白了,我想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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