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冬早里是一片迷迷蒙蒙的黑暗,处于半醒半眠之中。若是天气晴好,还能观赏到没下山的淡月。
我的脖子是温暖的。
我围着姐姐送给我的围巾,对着镜子在胸前笨拙地打了一个难看的结。姐姐在昨天晚上教过我好几次,她就站在离我很近的面前,手法熟练地给我打了一个很漂亮的围巾结。我这么聪明的一个人经过一个晚上却忘记了手法步骤。
将围巾拉起到遮住嘴巴,我略微低着头走在稍显寂静的大街上。环卫工人扫帚的勤劳刷刷声伴在我的身前身后,清扫昨夜刚掉落的黄叶,它们竟然连“归根”都没法奢求;时不时驶过的车辆由远及近、由近及远地掀起一阵刺耳的嘈杂,不知道开往何处;倾斜的天际尽头逐渐泛起的鱼肚白照在我的前路上,凹凸不平的人行路上,它远不如马路来得宽敞平整。我感到了异乎寻常的开心。
早起时温暖的被窝像是在商纣王耳边蛊惑人心的妖精妲己,在纠缠着我学习的勤奋,我第一次在睁开眼后想好好睡一次懒觉,想逃掉一次上午的课,哪怕是三十分钟的早自习也行啊。但我忠诚的身体被坚持不懈的早床习惯练就了条件反射这项后天技能。没想到,有时候强大的意志力也会被身体的本能反应所折服。
徐徐冷风吹打在我的脸上,扬起我额前的刘海儿。我讨厌它,吹乱了我在清早里精心弄好的发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在镜子里面逗留的时间变长了。我开始在乎每次我修剪后的头发是否符合心意?能使我看起来更成熟些的青色胡须又长长了一点点没有?脸上的青春痘还是原先那几颗吗?喉咙里冒出的音调能不能引起大人们的关注,让他们觉得这个孩子快要长大了,或是正在长大之中?有时,我会认认真真地审视着娇嫩的脸上那深邃的瞳仁、挺起的鼻梁、抿起嘴唇后的弧线以及左脸上那颗小小的黑痣是否恰到好处,装饰而点染其中。
我从大衣口袋里伸出右手,拨了拨眼睛上面乱掉的刘海儿。在学校门口我看见了我的女朋友,这么巧的相遇是我们约定好的时间的必然结果,并不是老天刻意的安排下的偶然。
“嗨……”我向她打了一声招呼,如同往常一样的字眼,但语气中多了无法掩饰住的高兴。
“嗨,男孩。”昨晚上我粗笨地对她的吻的反应并没有搞坏她的心情。她很自然地走拢到我身边,挽住我的左手臂后,将右手插进我的大衣口袋中,在口袋这方狭小的空间里寻到我的手,与我五指相扣。
钟无盐冰凉凉的手刺激得我浑身打了一个颤,我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那样,走神了。等她欢快的声音如同枝头间鸟儿的鸣啭扯回我游走的思绪后,我听见她说过几天就要放假了,问我寒假打算怎么过。
我有点不知所措地面对她的提问,回答说像以前一样,写完作业后,预习下学期的新课程。
她哦了一声,接着沉默地和我并肩而行。钟无盐语气里的失望被我听出来了。我说的是一个我将要付诸实践的事实啊,我要怎么说才能让她高兴呢?我真不知道。
“荣誉榜上的明星啊,除了学习就没有点其他什么乐趣吗?”
我思考了片刻,然后回答:“有啊。我多了一个女朋友,也就多了一份思念的乐趣。”我对自己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感到不可思议。
她似乎也没想到我会说出这么直接的话来,口袋里的手像是抓住一件宝贝,握紧了几分。思念是一道无法计算出来的题目,分分秒秒还是朝朝暮暮?而且什么是思念,我根本就不明白它的确切定义,直到和我一起上下学的姐姐的离去,我才明白。
是流萤教会了我。
如果说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就是思念的话,那可能我思念的人不少。不过,从事实上来说,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你的这条围巾真好看,谁给你买的呀?”钟无盐的语气里好像有一点怀疑和醋意。
“我姐流萤买给我的。我姐姐昨天晚上回家了。”
“你姐的眼光真不错嘛!”她松了一口气。发自内心的赞叹表明她也想要别人送给她一条围巾。但可惜的是她是父母的唯一。
作为她的男朋友,我还从没送过她一件礼物。我想她的生日没有到,就没有送礼物的必要和理由。而且,我也没有钱。我正攒下的钱是给姐姐买生日礼物用的。
流萤和钟无盐的生日相差一周。流萤是农历二月十八,无盐是农历二月二十五。
我要怎么来接她的话呢?
很快我们就走到了教室门口,在进去之前,我摘下我的围巾,上面还有我残留下的体温,然后围在了她的脖颈上。我并没有给她打一个结。我想,难看的结她不会喜欢的。钟无盐澄澈晶莹的眼睛像是升起在教学楼后的朝阳,那霞光照在她的侧脸,照进她的瞳孔,我看见里面的世界是那样的炫目多彩。
如此美丽的画面让我呆了呆,我本应该感到高兴或满足的内心却涌起一阵的失落和遗憾。
这复杂的情绪缠绕了我一整天,从早自习到晚自习下课。
潜藏在某处的害怕与恐惧怎么才能消除呢?
2
寒假如约而至。
它并不在我的眼里有什么过多过少的变化,可真像孔子比喻的河水那样,不舍昼夜,我可不会去关注它是怎么流的,只会在意怎么去渡过它。
除了姐姐的变化,感觉很巨大。她越来越高深莫测、难以捉摸了。
她变得漂亮了!流萤戴着一顶白色的绒线帽子,帽顶上一个圆球跟着她摇头晃脑。五官还是原先的五官,脸上的青春痘却又换了几个位置。姐姐总是为它们的出现而恼怒,对其皱眉又嘟嘴、抱怨又担忧,但我却觉得这是上天恩赐的礼物。我对她说:“它们在脸上招摇,向看见的所有人挥手,就像是你的青春在向他们炫耀。”
姐姐被我说出的话惊讶到了。她笑着说道:“想不到你也能说出这么有文采的话啊。看来你不光是多了几根胡子,还多了一份深沉。”然后对着镜子整理仪容。
我也觉得有文采。
腊月二十九的上午,我们一家人去到农村老家团圆。晚上七点钟,我们一家六人吃了一顿丰盛的团年饭,然后守在电视机前看春节联欢晚会。为了应付夜晚的寒冷,爷爷在家里燃起了一盆小火,上面架了一块干柴,我们五个人就围在这盆火的周围,借干柴牺牲自己而换来的火热驱散掉周身刺骨的寒。妈妈独自一人坐在沙发上,腿上搭着一件毛毯。
火盆里干柴燃起的青烟熏出了姐姐的眼泪,她没念出儿时驱赶烟雾的“咒语”,偏着头忍受了不到几分钟就被吓跑了。她和妈妈坐在一起。这块干柴都还没有燃尽,妈妈就受不了冷,先去睡觉了。接着奶奶也和姐姐睡进了暖和的被窝里。我和爷爷、爸爸三人看节目到了十点钟,终于经不起客厅里刺骨的寒冷,准备睡觉。
但家里一共只有两张床。我和爷爷就到柴房里临时搭成的简陋床上睡觉。七旬的老者身上有股熟悉的味道,我闻着稍觉得有点厌恶。我们俩人各自盖着一床厚棉被子,为了防止漏风着凉。但我依旧能嗅到身旁爷爷的体味。
混合着堆积成山的干柴的气味儿,不难闻,但也不好闻。
怎么连呼吸声也变得老迈不堪,觉着气体进去爷爷鼻孔时变得沉重许多,就像是一种因没有充足的氧气而使劲呼吸一般。夜里巡视的老鼠不怕祖父的鼾声,在某些地方逡巡,咬啮欢叫。
它们会不会来咬我的鼻子?我将头裹进被子里,只留出一道缝隙来呼吸。
养成深夜才睡的习惯过后,我依旧闭眼不能眠,只觉得全身发热发烫,想要伸出手脚散热凉快,却是害怕黑暗里那些未知而神秘的东西。屋子后的树林里偶尔还能听见一些不同寻常的声音,更是能在我的想象之中被放大,一时之间会感到孤立无援,这时便会对祖父浑浊的鼾声产生亲切感。
第二天早上八点,醒来后并没见到自己缺胳膊少腿,鼻子眼睛耳朵也都还在,证明昨晚是白担心了。然而,奇怪的是,身临其境才更有话语权。
祖父不知道几点起的床,此时不见他的身影,等我穿好衣服在厨房里看见家人,流萤也起得比我早。我刷牙洗脸后,端起碗吃妈妈和奶奶做好的汤圆。姐姐随爸爸喜欢吃菜馅的,我以前也喜欢吃菜馅的,后来喜欢吃糖馅的了,随妈妈。爸爸随奶奶,妈妈随谁我不知道。我从没见过外公外婆。
我的意思是在我的记忆之中并没有他俩的样貌、身影、言语等能证明它们存在过的无形东西。我妈妈说我是见过的,在我满一周岁抓周的时候就是在外公外婆的家里,他们还抱过我。随后的一年里,两位老人相继去世。
姐姐有时候会在我面前提起到外公外婆,她再精妙的语言也让我想象不出来他们的容貌,更别说唤起我对他们的情感了。
吃早饭的当儿,几家邻居也都端着白瓷碗,里面几个白胖胖的汤圆坐在屋檐下拿筷喝汤,开始谈起新的一年里的第一场闲话来。
流萤喜欢听这些农民聊天,十分欢喜,总是端起碗跑到两家的中央地带,准备听着每一句闲话。我总是找不到其中的兴趣所在。
农村里的小孩子欢乐多,买了擦炮到处扔,也不用担心五花八门的限制,有时候一个没注意就会被突然的巨响吓一大跳,碍于新年第一天,大人们都不会打骂这些调皮的孩童,或是吓到了前来游蹿的客人,才会轻声呵斥着他们去别处炸。
在他们漂亮的新衣服里还装满了各家给的瓜子、花生和糖果,几个人聚在一起,随时随地都可以嗑瓜子、吃花生、嚼糖果,可以不用讲究“街道卫生”、“文明形象”。在城市里,“卫生”的确是一件麻烦事儿,它与崇高的道德不休不止。
我看着那几个新年第一天才穿上新衣服,却沾上了赃物的小孩子,瞧着他们满村的跑来跑去快得像一阵春风,他们大声的喊叫、欢快的嬉闹,让我发出了笑。口袋里被邻居装满的瓜子花生糖果,走路时在沉甸甸地晃动,当我磕掉一把瓜子,发现我的嘴唇变黑了后,就没多少心思吃这些小玩意儿了,将它们全都掏出来,放进盘子里,只留下几颗我喜欢吃的糖果。姐姐很享受这种安逸闲适的春节,她俨然变成了一个成年人,喜欢钻进成年人的圈子里,坐在板凳上,一边嗑瓜子一边听着成年人们之间的闲谈话语,偶尔还会插上几句话,开心地不顾形象大笑。
在男人们的牌桌上,我会看到一两个熟悉的面孔。几年前我们曾一起拉长弹弓射鸟儿,就像弯弓射大雕那般壮志豪情,在村子这片战场英勇的“争夺天下”。他们正值青春的脸庞上竟然有着少许沧桑的痕迹,手掌也变得粗糙不堪,茧生其中;他们喝啤酒、饮白酒,他们打牌抽烟染头发;他们才十六七岁,他们辍学了;他们再过一两年就会带着媳妇儿、抱着孩子,肩上担负起一个家庭的责任了。
不可避免之时,我会和小时候的玩伴之间会有视线的碰触,但都很快地识趣地错开了。谁也没有提起第一句话来。我找不到话题与他们站在屋檐下土坝上聊一聊、谈一谈,我不可能提起我的三角函数、力学算式、化学方程式、脱氧核糖核苷酸或者唐诗宋词、各种语态时态,而他们会一边抽烟,一边谈起我不感兴趣的打工生活、泡妞技巧、打架斗殴之事。
我和他们有什么好聊的。
诚恳地讲,我心中是看不起他们的。他们是一群没有知识没有文化,只配说粗话干粗话的一些粗人。小时候我的父母就是这么教育我的,他们成功地给我种下了蔑视“这类人”的种子,但他们自己也属于“这类人”。
尤其是当其中一两个青年总是有意无意地将侵犯的目光停留在我姐姐身上而口里冒出一些不堪入耳的浑话、脸上展露出丑陋又猥亵的笑容时,我更加厌恶他们。
如此败类不配与我说话,更不配让我用正眼去瞧他们。
还有什么可以讲的呢?这是我的高傲,或许。
我已经十六岁了!长大了。
3
继日而来的大年初二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我们去了妈妈的老家。
母亲的老家隔着几个村子远,在铺满碎石子的窄小土路上开车需要一个多小时。带着鞭炮、纸钱等一些祭祀物品,颠簸不休、摇摇晃晃让屁股遭了一次罪。父亲将车停在了路边,然后我们徒步走了一段不太好走的山路,寻到了藏在荒地干枯深草里的两座坟墓。
到了近前,妈妈惊讶地发现,两座坟前竟然炸过鞭炮、烧过纸钱的痕迹。看样子,像是几天前刚祭祀过的。母亲已经五六年没有来看望两位老人了,她不知道还有谁会来这么个荒草丛生的野地里为逝去的亲人祭祀。
“兴许是哪个邻居呢。”爸爸在坟前插了三支大拇指粗的深红蜡香,又点燃了一把细香。
“谁会好心到来给一个邻居破费,用真钱换冥纸。”母亲以一种饱含人情世故的口吻说。
香烛上的细小火点像是夜空里的星星,明灭不定之中,袅袅青烟腾空而上,还没行进一寸半尺就消散在其中,离得近了,还能嗅到特殊的香味儿。
我和姐姐站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不懂得这兴许是世代相传的祭祀先辈之礼仪,目光空洞地看着两座荒草深深的简陋石头坟墓,心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就连母亲也早已将往昔的亲情哭干了吧。那时,二十多年的养育之恩随着她伤心欲绝的泪儿滴落在坟墓面前的泥土之中,渗透进地下,将感情附着在冥币上,烧着了陪伴阴曹地府里的亡魂。
纸钱烧起的余烬随风飘飞。“像不像白昼里的萤火虫?”
“我像不像尼古拉·特斯拉?”
“也许他们都已经投胎转世了。”姐姐不明所以的一句话很快消散在了山风之中。
“那下世必定命长!”
“你们不过来给外公外婆磕磕头、拜一拜吗?”妈妈在坟前回过头对着我和姐姐小声喊道。
姐姐应了一声,然后快步走上去。我愣了一下,然后紧跟在她后面。
我和姐姐跪在外公坟前,磕了三个头,各自默默祈求了一会儿。接着在外婆的坟前做了一遍相同的事。
妈妈在一边说:“让外公外婆保佑你考上一所好大学。”
可能求拜观音更有效。我心下里暗自想道。
我不知道我该向两位逝去的先辈祈求点什么事儿,脑子里只有胡思乱想,没有真心实意地完成这项迷信的仪式。讲起来确实很怪异:先辈存世之时,不见儿女子孙俯首屈膝跪拜,反而等到他们乘风归天后,才对着一堆石头泥土和棺木枯骨尽德尽孝。
等我睁开眼睛准备起身时,发现流萤还跪在坟前,双手合十,像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在向金身菩萨祈祷,是那么的认真。这是流萤除了看书以外的另外一件认真的事儿。
姐姐祈求完后,我好奇地问她:“你向他们祈求的什么呀?”
她回答说:“家人平安,生活幸福。”
“这么简单,花了那么长的时间?”
“还有保佑你考上一所好大学。”她笑嘻嘻地看着我,我有点怀疑其中的真假。
“祈求保佑要认认真真的,这是尊重逝去的先人。”随即,流萤收起笑,替换上的严肃表情让我再次打量那两座坟,和坟前的父母。
过了一会儿,我问道:“你信吗?我是说迷信,你真的信?”
“信不信是自己的事,你看,妈妈和爸爸很信呐,尤其是妈妈。”
典型的一位没有经受过科学知识洗礼的农村妇女形象。我在心里接话。
这句大逆不道的话让我突然心生畏惧,我为自己能有这种荒唐轻蔑的评判而感到羞耻。外公外婆的在天之灵会不会听到我的心声?害怕的脊背凉意使得我后悔不已,我心虚地看着两座坟墓说着各种抱歉的话。
我一个接受当代科学知识的人屈服在了“迷信”之中。
“这不是迷信。”姐姐好像看到了我脑海之中的想法。
我有点慌张的反驳道:“你怎么知道的?”
她好看的嘴角挂起一丝笑意。“我不知道啊,我只是觉得不是。”
我觉得她是书看多了,所以会有这么些奇奇怪怪的言语。一时之间,我对她这种难以捉摸的话噎得无言以对。
在点鞭炮前,妈妈想用刀割一下坟上的荒草。爸爸嫌麻烦,说都死了这么多年了,别费事儿了。妈妈坚持要稍稍整理一下,走到附近的一户邻居家里借刀。
我是厌了这周围的风景,跟着妈妈去看看新鲜的事情。姐姐不知怎么的也跟在了后面。
4
走了一里路,踏进最近一家农户的院子。
这户人家只有两个老人。老头子穿着厚厚的青衣粗布,衣服裤子无不缀满大块大块的布丁,间杂起来就是灰、黑、青的拼接艺术保暖品,一只手便可握住的脚踝杆子穿着耐脏的灰色长筒袜子,两只已经掉色的解放破洞鞋在努力而又可怜地为他保存一点温暖;他是一个篾匠,坐在土坝里编竹篓,细长的外青内白的竹条儿在他枯槁的手里灵活地摆来摆去,一寸一寸地围起来,被绕成高低起伏宛如正弦函数似的波浪形状。老篾匠编织的手艺活看起来不比缝衣织布差。老婆子呢,穿得倒是鲜艳光彩:上身是一件崭新的上个世纪常见的碎花肿胀小棉袄,下身突然来一个色彩反差——一条宽松的青色直筒长裤,接着小巧玲珑的脚上亦是一双看起来簇新的黑色保温鞋。忠厚老实、诚恳善良的丈夫在新年里也会点数出几张一年三百六十几天积攒下来的钱为自己的心爱的妻子置办一套新衣服。哪个女人不爱美啊?男人可以不在乎英俊潇洒,但会努力让自己的女人娇美如花。她此时右手拿着一根玉米心棒搓着左手的玉米粒,可能是岁月的缘故,让她的动作看起来迟缓而呆笨。一个小时能不能搓完一根吗?
土坝边上还趴着一条看家的大黄狗,远远便嗅到我们三个陌生人的气味,精神矍铄地站起身来对着来客狂吠不休。我被这龇牙咧嘴、一脸凶恶之相的可恶家伙吓住了,不敢随意接近忠诚的卫士为主人守护的领土。姐姐在一旁幸灾乐祸。
两个老人停下说话,用四只凹陷进去的眼睛盯瞧着我们仨。着实是苍天无情,可怜的老头老得快要进土了,但他身为一家之主的威严还在,粗声严厉地对着大黄狗呵斥了几句。
大黄狗不甘心似地叫了几声后,就止住了凶残嚣张的气势。我被老头几句响亮的吼声震得愣了会儿神。
显然妈妈是认识这户人家的,两位老者的记忆也还很清晰,都没经过母亲提点,就叫出了妈妈的小名。像是荒山野地突迎访客,夫妻俩很开心,笑起来露出掉了几颗牙齿的牙龈,就如同小时候换牙齿时一样的叫人难看。尽管母亲极力表示不用客气,但他们依旧顽固地让出自己坐的矮凳木椅,热情地招呼我们仨坐下喝水,老太婆进屋又颤巍巍地端出来一个矮凳子,姐姐连忙迎上去接过。
“坐下喝口水嘛,我进屋去拿点瓜子花生出来。”
“不用麻烦您了,婆婆,我们就来转转,等会儿就走了。”姐姐像是深谙其中的客气礼仪之风,让我不免脸上发烧。
执拗的老人又慢悠悠地晃进屋里,少顷,端出来一个矮沿圆瓷盆,里面有瓜子、花生、糖果。走到我们面前,招呼着我们抓几把吃,姐姐诚恳地道谢后接过来,然后递给我示意了一下。我看到几颗糖果都变质熔化了,瓷盆里也裹着一层黑灰,本就少的口欲瞬间消失个彻底,于是,向流萤摆了摆手。妈妈站着和老头子寒暄聊天,看见姐姐递过来的瓜子花生糖果,象征性地抓了一小把瓜子。
见到凑过来的姐姐,老头子顺势问道:“这是你家的两个娃子啊?”
“是啊是啊。”母亲笑容可掬地答道。
“呀!五六年没见,少爷小姐都长这么大了啊。”婆婆竭力睁开一双浑浊的眼睛打量我和流萤,也不知道究竟看清楚了没有。
流萤眉梢带笑,剥开一颗花生,对着两老人说道:“您两老身体还很健朗啊,脸上红光满面,是长命富贵之命啊。”
“这姑娘净说些好话给我们听。”他的身上还挂着像细线样的竹条丝儿。“我们自己的命自己清楚得很哟,过不了几年就得下土了。”
“那怎么会呢!”
四人闲谈起来,也是一方欢乐的小天地,尤其是对两个老人来说。只不过,我向来不喜欢这样的场面,所以自顾自地站在土坝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极目远望对面的山。那条大黄狗可是精明得很,唯独对我留有戒心,时不时地抬起头乜斜我两眼。我很想扔颗小石头或者木枝过去,逗它玩玩,但又担心这个狗东西会以为我是在挑衅它,露出利齿来撕咬我。玩逗在相熟之后是增进友谊的行为,陌生时确实可能被误会成挑衅。
妈妈问起两位老人最近有没有看到谁来给自家的父母挂坟烧钱。两位至少年逾古稀的老人老妇说的话有点含糊不清,可能与掉落的几颗牙齿有关。
“嗯……前几天听见鞭炮响,是有看到一个人来给你父母挂坟烧香,但我们也不认识那个人,以前从来没见到过。那个男人还在坟前待了好一会儿,然后又去你家的老屋看了一阵儿,最后就开车走了。看他的穿的衣服,像是个城里人。”
接下来的话被淹没在鞭炮的吵闹声中。妈妈扭头看着来时的方向,我们都扭过头去看着来时的方向。一时之间,都默契地等待着鞭炮声的静止消失。
“爸爸等得久了。”姐姐调笑了一句。妈妈平静地附和了一句。
顷刻之后,鞭炮就响完了。被打断的话也接续不上,说明来意后,妈妈拿着老头递过来的一把割草刀就走了。姐姐说去看一下老屋。
“婆婆他们种的红花生好吃。”流萤捏破壳,放到嘴巴前吸进里面躺着的红衣小胖子。
“都这么大把年纪了,还种地啊。”
“哎,这你就不懂了。”她将果壳随手扔在枯草丛里,“两老人种点地不仅是为了自己吃,更是为了他们的生活。”
“生活?难道他们不应该好好享受晚年之福吗?”我想着为了那几块黄泥巴土地而劳累摧残自己老迈的身体值得不值得。
“不不不,他们靠种地生活了一辈子,要是突然让他们闲出双手来反而会使他们不习惯。人家只是想找点事情干,不想坐在家里每日腐朽数时间而什么事情也没做。这是他们应有的生活,而且对于他们来说,这样活着才是一种享受。”啪的一声果壳裂开的脆响,她吸进最后一颗花生里的三粒红色果实,“每天努力而有意义地活着。像福贵一样活着!”
难道不是苟延残喘地活着吗?我沉思。
“你讲的大道理可真多啊!”
“它自己在而已。”
5
没人经营维护的家迟早会倾倒破败。
坍塌的土砖白墙,腐烂的木头,生锈的铆钉,青黑的瓦片散落在各个地方。眼前所见的颓败之地,在十几年前,是一处家,是妈妈浓烈的亲情生养陪护的地方。我站在废墟之上,用脚稍微蹬了一下一堆倾斜的土砖泥墙,一下子便倒塌摔得粉碎。
摔成一堆黄泥,深黄深黄的泥土。它们不小心沾染在了我洁白的新鞋上,是那样的显眼。
我刻意避开的,还是免不了被泥沾在鞋上。
新鞋上的黄泥被我从口袋里拿出的卫生纸擦干净了,但仍然留下一道浅浅的黄色痕迹。
“你擦干净了鞋帮上的泥,鞋底的泥却也不得不带回到干净的家里。”姐姐举目四望,好像对这儿很感兴趣。“我们‘脚踏实地’,哪能不沾泥呀。”她站在另外一边,高深莫测地盯着屋子中间的一个小水坑。我看见清澈的水底下是鲜艳得发亮的黄泥,宛如一轮被后羿弯弓射下的太阳掉落其中,沾染上了尘世的污秽。
正是如此的,满眼所见,皆是黄泥。养育了华夏几千年的黄泥土。
尾随来的大黄狗站在破败的屋子后面,扭过狗头深沉地瞧着我们这两位陌生的过客。先前那般恶狠狠地叫,忠诚地履行自己的职责,现在像是记住了我们身上的气味,只是一路尾随时刻警戒着。它应该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我们的气味吧。
我们站在一堆废土前面,黄狗藏起了凶恶尖利的獠牙,那张瓜子脸上怎么能读出是什么样的表情来。我可不能通过它的眼睛猜中它内心的想法。
一个奇怪的念头却在我心头油然而生,我笑吟吟地问道:“‘狗眼看人低’是哪样的?”
“你蹲下来试一试不就知道了吗?”姐姐嗤嗤地笑,好像特别开心。
那位忠诚的家的守护神翘着尾巴,迈开小碎步,在泥地上踏出一朵朵梅花走开了。我不会擅自揣度它的想法,也不愿去猜测一条狗的思想。
但今天是新年。它会为了新年而庆祝吗?
再次从木栅栏的院子前返回经过时,狗没吠叫,老人们没发现我们俩。他们正拿起今天新年里的活计,缓慢而又粗笨又灵巧地各自忙碌着。
我们的造访使得两人多了一项谈资,兴许会从母亲的父母年轻时候说起,一直对话交流到我和姐姐谈婚论嫁吧。好歹也能为他们解解闷,添点味,干坐着做事想必也会无聊,言谈举止里的光阴岁月会过得更快,就像我在思考题目时。
留恋似的回头看了眼土坝里的那两道像是蜷缩起的夏蝉老壳的身影,他们可不能脱掉旧壳钻出一个鲜活而有力的新生命出来。相反,会一个消失,接着另一个也消失。
是的……走着走着,他们就消失在了我们的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