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血还是热的,不过很快就会凉掉。
我的泪还是热的,可泪痕已经冷了。
多可笑啊,我自觉是这世上最爱她的人,可亲手将她推入死地的,也是我。我知道我在发抖,也知道我在流泪,我知道日本人隐在暗处看着我,可我没办法,对她,我从来没办法。就算从我的枪里射出的子弹结束了她的生命,我也还是敢告诉所有人,她在人世走这一遭,数我苏三省最爱她。
因为啊,那天下很大的雨,她递给我一方手帕,那是一方有着她的香味的帕子,她给了我,我就欠了她一生。
其实我知道她心里那个不是我,她客气的叫我苏队长,却连名带姓的唤那人陈深,语气时而娇嗔时而薄怒,她总笑呵呵的面对他,然后把眼泪留给自己,就如同我总是对她笑,把不甘留在暗处。于是陈深只见过她的笑,可我却见过她的泪;于是只有她见过我的笑,却不知道我也有泪。
我恨陈深,那个毫无知觉不用一星半点努力就得到了世界的人,在得到之后也不知道珍惜,她给我的手帕已是我毕生珍藏的温暖,可她给了他千万倍,他却不要,这般的不知道珍惜,让我怎么能不恨?我这一生所有得到都来之不易,却凭什么他什么都不做就有了一切!
甚至他都不用亲眼面对她的离去,枪响的时候,她的血溅在我的脸上身上,滚烫的疼让我喘不上气来,可他却还在摘花,她让他去给他摘花。
说到花,小男其实一直是个爱花的漂亮姑娘,若不是她非要有什么愚蠢的信仰,她就可以是这上海滩最耀眼的女演员,每一天,都能收到我送的玫瑰,然后日子就这么过去,就像我跟她讲过的,我会把她宠成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让她一辈子真心喜乐。
只是可惜,我所愿,她不愿。
她和陈深吵了架,我送她回家。她的手搭在我腰上,风吹过,把她的香气卷了一圈带进我的鼻子,突然就暖的让我有些想哭。这世道太艰难,活下去太不容易,每个人都冷的像块冰,就只有她暖的像太阳。我一个人踟蹰独行在这鲜血淋漓的世间这么多年,头一次羡慕起那些有一盏灯,一个家的人。那时候我就想啊,若是我也有这样一个家,家里有她,或许还有我们的好孩子,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人生。在遇到她之前我从不知爱为何物,在靠近她之后我知道了。
爱是,奋不顾身。
去她片场看她,眼见她从台上摔下来那一瞬我的脑子一片空白,等反应过来已经是她靠在我怀里,我的胳膊已经疼的没知觉。说来好笑,看着她焦急的脸,我连疼都忘记,只顾着安慰她“不怕不怕”,却忘了那只拿枪的胳膊此刻已经连根针都拿不起来,而外面不知有多少人等着要取我的命,该怕的是我才对。
为抓捕唐山海封锁行动处,只要谁都出不去就一定能抓捕成功,我守在行动出门口等着扬名立万的机会,可是她握住我的手,我就什么都忘了。看着她胃疼的满头大汗脸色苍白,握住我的手的指尖冰凉,还在微微颤抖,她带着哭腔看我,要我救她,那一刻我除了握紧她的手哪还有其他选择?其实,她都不用说,只看到她,我就已经缴械,我怎么舍得她这么痛,我宁愿我能替她疼。抱她出门的时候我急得连方向都分不清,直到看着她的脸色慢慢缓和,我才惊觉我的衬衫早就湿的可以拧出水来。
我看她重于生命,我相信只要我坚持,她就总有属于我的那一天,就算她都带上了他的戒指我仍然这么相信,因为我知道,陈深没有我爱她。
可我所以为的总有一天,戛然而止在她被捕那天。
不得不承认她真的是个好演员,以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傻姑娘早已不见,也不过才几天,从她的眼里就只能看到视死如归了。在牢里看到她的时候我竟不自觉地开始害怕,我明明生气她的欺骗与利用,又真的担心她一个弱女子,要怎么在这豺狼成群的特工总部保得安然。我恨我总对她心软,我恨就算我被她利用被日本人怀疑,我也还是不能对她产生哪怕一星半点的恨意,我恨这个从遇上她就不再像我的我自己,我恨我深陷到了因为没法恨她而开始恨自己,可这一切,我没有半点法子。
因为就在隔壁牢房传来她痛苦的呻吟时,我竟然心疼的不会呼吸,我明知道一切,我明明已经因为她深陷囹圄,可是我管不住自己的心,我那颗千疮百孔狼狈不堪的心,因为她的痛苦而疼的不能自己,那时我就知道,她是我的劫数,逃不开也躲不掉,我除了奉上自己任她折磨,再没有其他的办法能得以解脱。
我想,能够让我亲手送她最后一程,实在也算的上是一种解脱,我终于放过我自己,也让她不用再受折磨。我们在这一场相遇里头相互折磨到两败俱伤,她算是死得其所,可我,却是永生永世都得不到救赎了。
其实生在这样一个时代,于她于我都不算是个相遇的好时间,只是可惜我们都没得选,从一开始我们就站在对立面,我却还妄想走近她。我们之间一早便隔着跨不过的天堑,她心知肚明,可我却被蒙在鼓里,以为竭墨难书是不尽相思,可是到头来回头望才明白,不过悉数一笔,便言尽于斯。
我没敢再看她最后一眼,因为我害怕午夜梦回的时候她的笑容会变成一张带血的脸,我不在乎受尽煎熬不得安眠,但我不忍,不能让她在我心里哪怕皱眉那么一点。她说我是疯子,没错,我早就疯了,可是我甘愿。
从前啊,我万事只求安身立命,世道艰难,我们不过湖面漂萍,能保全性命已是天大的不易,可如今,这条命我也不惧于失去,因为命没了,我就能和小男团聚了。我不知道这一天会在什么时候到来,只盼泉下相见之时,她还能是这般灿烂的模样,任千帆过之,任拄仗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