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已过一半,大山里一连几天阴雨连绵,路上泥泞不堪。山上的落叶乔木叶子已经变黄,只有一片一片的杉林和松林还是绿得透黑。牛在圈里关的时间长了,哞哞地叫个不停。有的人家的野孩子不怕雨,依然赶着牛往山里去,吆喝声散落在空旷的山谷里。房前或者屋后的梨树上挂着金黄黄沉甸甸的梨子,有的地方枝桠承受不住,用竹竿或者木棒撑住。此刻人们都赋闲在家,吃着梨子,拉着家常,想好好放松一下,准备天放晴后开始玉米大抢收。
人们拉家常的话题自然离不开张老汉父子。他们都说最近张老汉变了,身上没有了那股狠劲。以前的张老汉可不是这样。农民人靠天吃饭,除去老天的喜怒无常,他们也朴素的相信,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张老汉更是坚信这一点,他甚至是两分耕耘,希望多一分收获。大年初一,别人还沉浸在年味里,呼朋唤友,打牌,唱山歌,游百病,他就扛了锄头到地里锄土坎。别人的地还是板土,他的土早已经犁过两遍,经了一冬霜雪,发得松松软软。人家都养黄牛,他养大水牛,大水牛比较娇气,天热时就要赶到山后的一个堰塘里滚塘,他不觉得难伺候。等到犁地的时候,黄牛四蹄乱蹬,喝骂鞭打也无济于事,他的大水牛却要小跑才能跟上,所以他可以把土地多耕一遍。庄稼长了起来,别人施了化肥完事。他不但施化肥,还要一次一次从茅房往地里担粪水,他知道怎么混合使用庄稼长得最好,施好肥以后还要细心用泥把肥掩好。别人薅一遍地,他就薅两遍。他的辛劳付出也有了回报。他种的玉米,比两边毗连的玉米高小半个杆,还总是长两个玉米,玉米叶青油油的,玉米杆直立立的,显得特别突兀。同样大小的地,他总是比别人多一大半收成。村里人心里七弯八拐有些不痛快的情绪,可是也不得不佩服他的这股狠劲。
人们发现张老汉怕见人,有时候明明看到张老汉从远处走过来,等他抬头发现有人时,就慌忙从旁的路走开。有时候实在抹不开,他的脚步就缓缓往前移,好像脚后跟拖了一块大铁坨,挨近了,脸涨红,低着头错开去。人们看着他,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人们都说张老汉的变化肯定与儿子张铁牛当逃兵有关。可是为什么张铁牛要当逃兵呢?有的说可能当兵条件苦,他吃不来了那苦。有的说张铁牛不爱说话,生性腼腆,不像当兵的男子汉,长官不喜欢,赶了回来。有的说可能他为了某个女子不愿意去当兵呢。人们各种猜测,最后也没有谁知道真正原因。
人们也想过问张铁牛,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张铁牛平时就不爱说话,一个大个子,却文静得像一个大姑娘。这时候去问他,恐怕十个磨盘也压不出一个屁来。
还有人说,就在张老汉去镇上把儿子接回来头天晚上,看到村支书去过他家。
那天晚上,天已经麻麻黑,天空里几颗疏星,大山在天边勾勒出黑黢黢的起伏的轮廓,像在奔跑的巨兽。张老汉刚放牛回来,儿子当兵之后,他便亲自去放牛了。他把牛关进圈,正要拉两个苞谷草铡断给牛,一个人来到他身边。他仔细看了一眼,认得是村里的支书。他连忙把抱着的苞谷杆往地上一扔,热情地请支书去家里坐。
他家住的是小平房,一长溜三间,两边厢房,中间堂屋。外面没有贴瓷砖,里面也没有刮灰浆。离小平房不远是以前住的瓦房,瓦房一边已经坍圮了,另一边还比较完好,用来做炕房和厨房。村里这两年修平房的比较多了,二层,三层,都是钻到外面打工找钱回来修的,像张老汉这种在土地里靠活,修起这样三间小平房,村里只有他一人。
他把支书请到堂屋,堂屋中间的天花板上结了一颗白炽灯,黄亮亮照着屋子。正对大门是神龛,写着天地君亲师位,神龛板上放着一些纸钱和供香。靠右边的厢房门边是一口水缸,挨着水缸是一张老四方桌子,放着砧板,菜刀,一些碗筷。靠左边的墙壁边整整齐齐码着几十个塑料袋,胀鼓鼓的,是打理好的粮食。
他从堂屋角落里拉了两张椅子放在屋子中间,一边请支书坐一边给支书装烟。支书没有接烟,也没有坐。支书个子不高,身材偏瘦,头顶上没有多少头发,黑沉着脸。
支书很少来家里,他也很少去麻缠支书。他预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会是什么事情呢?难道是儿子当兵的事情?他的心不禁紧了一下。
前一阵子,为了能让儿子去当兵。他拎了几十个鸡蛋,买了一瓶好酒,抱了一只大公鸡,破天荒去找支书。现在村里的年轻人都愿意去外面打工,当兵的人少,儿子去当兵应该没问题。不过他懂得车有车道,马有马道。不去找支书,当兵的名额也不会无缘无故给儿子。如他所料,支书很爽快答应了。十多天前,儿子顺利去当了兵。
此刻支书来到家里,他自然想到了这件事情。
“张老汉,你在村里也算是一个人物,怎么就养了一个怂蛋儿子。”支书站定在堂屋中间,盯着他看,脸色中带着鄙视。
张老汉一听果然是儿子的事情,心里更加忐忑,可是支书说自己的儿子是怂蛋,他心里感到不舒服,只是又不好发作。
“你别不高兴,我说他是怂蛋并没有冤枉他。”
“书记,铁牛不爱说话,性格有点柔,这不才送他去当兵吗,希望可以磨练磨练他的性格……”
“快别提他当兵了,”支书不耐烦打断他的话。“提到这个事情我就生气。”
“铁牛是不是在部队表现不好,被首长惩罚了?”他试探性问。
“哼,”支书用鼻子哼了一声,脸上更加不屑。“他被人家退回来了,丢不丢脸嘛。他这不是丢他一个人的脸,是丢全村人的脸。”
支书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很多,铁牛妈从屋里走出来,表情焦急,走到门边,看了张老汉一眼,又回去了。
“不会吧?”张老汉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脑袋里嗡嗡的。
“什么不会,镇上电话都打到村里来了。我还被别人好好日骂了一顿。”支书狠狠瞪了他一眼,仿佛骂他的就是张老汉。“早知道他是这样一个怂蛋,当初我就不白费力气往镇里跑,拿自己的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给人家说让他去当兵。这倒好,才去了几天就被人家退回来了。我就没见过这样怂的人,怂蛋,大怂蛋。”支书脸上装满了愤怒,鼻孔呼哧呼哧喷着气,黑沉的脸已经变得潮红,显得更加难看。
张老汉好像被别人一棒敲打在脑袋上,半天没有反应过来,他看着支书那张愤怒的脸,他看不清那张脸,他极力想把目光聚焦在支书的脸上,可是怎么努力也做不到。他看到支书的脸在模糊,在扭曲,在旋转。他感觉他不是在自己的家里,他不知道他在哪儿。他极力想找一个倚靠的地方,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最后颓丧地坐在椅子里。
堂屋里一下子变得很安静,一些小飞蚊绕着白炽灯飞来飞去,屋外面想起了蛐蛐声。
“铁牛现在在哪儿?”过了好半天,他好像才反应过来。
“在镇上兵站,家人去才肯放。”支书说完,摔门扬长而去。
铁牛妈从屋里走出来,脸上的表情更加焦急。灯光打在她灰白的头发上,看起来格外苍老,不像一个五十岁不到的妇人。
第二天天不大亮,张老汉走了五公里乡村路,到公路边坐车到镇里。他到了政府,从门卫那里打听了兵站的位置。来到一间办公室门口,他敲了敲门。里面一个男子说了一声请进。他小心翼翼地走进去,看到一个男子坐在一台电脑后面。男子大概四十来岁,身材魁梧,脸上全是肥肉,小眼睛,大平头。看到他走进来,不冷不热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来接张铁牛。男子一听他是来接张铁牛,小眼睛一下子睁大,认真扫了他两眼。
“你和张铁牛什么关系?”男子问。
“我是他爸。”
“你就是张铁牛他爸。”男子眼睛里流露出不满。
“嗯。”
“你这儿子真是奇葩,我招了几年的兵。从来还没有遇到过逃兵。这要是战争年代,还不得第一个逃跑,简直就是孬种。”男子不客气地说。
张老汉低着头看着地上,从昨天到现在,他感觉连续被人扇了几个耳光一样。
“在这儿等着。”男子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一阵脚步声从外面响起。门推开了,男子走进来,后面跟着张铁牛。张老汉看着儿子,原本清秀的面孔显得苍白,头发凌乱,胡子拉渣的。身上还是当兵之前穿的灰T恤,休闲裤。左手边提着一个牛仔包。儿子看到他,眼里充满怨毒的神情。
张老汉跟着男子办理相关手续,期间又被埋怨了几句。手续办好后,他正要和儿子走出办公室,男子在后面说了一句,怂蛋,上梁不正下梁歪。张老汉全身颤抖了一下,停了停,走出了办公室。
回家的路上他们没有说一句话,一回到家,张老汉把包往地上一扔,黑着脸问:“你为什么不好好当兵?”
张铁牛一声不吭。
“说啊。”张老汉吼道,脖子上青筋毕现。
张铁牛还是一声不吭。铁牛妈从屋里走出来,看到儿子的样子,心一软,就想护犊子。
“你进屋里去,都是你惯的。”张老汉朝铁牛妈吼道。
张铁牛看到爸爸吼妈妈,抬起眼睛狠狠瞪了他一眼。
“你还瞪我,你要反了天了。”张老汉看到儿子瞪他,气更不打一处来。“为了你去当兵,我这张脸都不要了,低三下四去求人。你还瞪我。”
“我又没有让你去求人。”张铁牛顶了一句。
“你说啥?你再说一遍。”张老汉的一只手抬在半空中,一个个指节由于长年的劳动变得粗大,此刻气得发抖。
“我没让你去求人。”张铁牛的牛脾气也上来了,吼了起来。
“我打死你。”张老汉的一只手眼看就要落在儿子的脸上,铁牛妈从一边死死拽住。
“你打,你打,从小到大都这样,都是你在替我做决定,如果我稍有违背,你不是骂就是打,你有问过我内心的真实想法吗?你有问过我想要做什么吗?”张铁牛嘶喊道,许久以来的压抑宣泄出来。
张老汉一下子怔住了,他瘦削的脸慢慢从血红变得苍白,又从苍白变得血红。他认真看了一眼眼前的儿子。他手渐渐松了劲,铁牛妈就放开了手。他佝偻着背,慢慢走进屋里。
张铁牛现在感到很痛苦。他有想过回来之后人们肯定会说他是逃兵,而逃兵总是和许多不好的词联系在一起,进而怀疑他这个人人品问题。他不在乎人们怎么说,也不在乎他们那异样的目光。他感到痛苦的是爸爸现在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他开始酗酒,脾气也越来越大。妈妈每次劝他少喝一点,他都会无比暴躁的叫妈妈不要管,这在以前是很少见到的事情。有一次他直接醉倒在路边,被人背了回来。妈妈看到他这样子,总是在一边偷偷抹眼泪。他看到爸爸在折磨自己,也是在折磨他。在家里他感到窒息,他不愿意呆在家里。
他喜欢去山里放牛。他家对面是一片相连的山坡,从中间两个山坡的山谷之间穿过可以到山后面的一片草原,草原旁边是泥塘。他就把牛往草原上一放,让它自己去吃草。他在山腰里找一个草丛躺下来。看牛吃草,看牛滚塘,看天上浮着的一团团白云。有时候他会盯着白云发呆,看着它从一个山头缓慢地飘到一个山头。他的思绪不知不觉也被带到了远方:这次当兵是他第一次出远门,他记得一开始坐大巴,大巴不断在钻洞过桥,有时候会看到稀稀落落的人家,有时候会看到一些大村寨。后来到了一个大城市,坐火车到了另一个大城市,再转大巴车,一路往西,蓝天,白云,草原,牛羊,雪山,碉堡一样的房子……想着想着他就从怀里摸出笛子吹起来,他打小就喜欢吹笛子,笛音悠扬清越,山谷传送,他自己不知不觉也沉醉在笛音里。有时候一曲吹完,他就感觉自己像天上飘动的白云一样,那么轻盈,很久很久才慢慢的落回到地上。
在山里,他最乐意和王大爷聊天。王大爷是退休工人,年轻时候在外地林场上班,退休后不顾城里儿女的反对,一个人回到村里住,回到村里后就在山坡的荒地里种树,几年下来,有的地方已经成林,远远看去,绿映映的一片。他满头白发,慈眉善目,为人平和,人们都愿意和他亲近。虽然一个人住,家里经常都会聚着三五个人,日子倒也不凄清冷苦。
以前他们就经常在一起聊天,最近这段时间,他更加期待王大爷的出现。他觉得王大爷和村里的人不一样,放着好好的清闲日子不过,却一天天一年年在这大山荒地里种树,图什么呢?王大爷经历丰富,经常给他讲遇到的奇闻异事,让他听得津津有味。王大爷看问题的角度也不一样,一些很多人这样看的问题他偏不这样看,而你会觉得他的看法很有道理。他以为王大爷对他的回来也会很有看法,没想到他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回来就好。他们又像以往一样,在一处一聊就几个小时,轻松,自在,舒服。
他最喜欢王大爷给他说村里的事情。有一次他和大爷坐在山腰的一处树荫下。大爷用手指着远方的几处光秃秃的山说,你可能想象不到吧,几十年前,那些山上是大片大片的树林,走进去阴冷阴冷的,许多树木又高又大,抬头看不到一片天空。后来国家号召大炼钢铁,许多大树就被砍来做木柴,树烧了,钢却没炼出来。你再看那边,一弯弯土地,当年全是梯田,那时候搞农田基建会战,几个村的男女劳动力聚在那儿,一些地主分子,富农分子,走资派,流氓也被抓来了,山上山下,红旗飘扬,锄头掀动,人声鼎沸,场面异常热闹,一弯弯梯田就这样修了起来。梯田是越修越多,土地却越种越瘦,人们都吃不饱饭。再后来,土地分到人们手里,人们都饿得慌了,使足劲从地里刨粮食,可是土地少,人口多,原来土地产的粮食根本不够吃,他们就去荒山上开垦荒地。有的人家把荒地开到山顶上,你现在看到那几个光秃秃的山顶就是当时人们开垦荒地留下的。有的人家近处的荒地被别人开垦完了,就只能翻过山那边去开垦,你现在放牛的那个草原当时全是土地。你没有受过饥饿,无法想象那时候人们的劳动热情。再后来就是这十多年的事情了,你也知道了,村里的年轻人陆陆续续到城里打工,家里留下老人和孩子,只能种一点房屋团转平坦肥沃的土地。荒地全部丢了,那些好梯田也不要了。几十年来,山地见证了人们的疯狂、热闹、饥饿和死亡,它忍受着一切,也奉献着一切。现在人们走了,不顾一切抛弃了它,它又慢慢恢复着。它相信人们还会回来,它将接纳和包容他们,哺育和滋养他们。
他很想和王大爷说说爸爸,好几次欲言又止。
“你是想说你爸爸吧?”王大爷看出了他的心思。
“嗯,我这次伤了他的心,他现在像变了一个人。”
“不完全是你伤了他的心,是这块土地上的人伤了他的心,是这块土地伤了他的心。”
“嗯?”他听不懂大爷的话,他从来没这样想过。
“你父亲为什么那么拼命地在土地上靠活?是因为他喜欢这种土地给他的踏实的感觉。他觉得只要付出自己辛勤的劳动,他不但可以获得实实在在的收获,养活一家老小,还不用去向别人摇尾乞怜,说白了他是在通过土地找到做人的尊严。
这个村子里的人,能被我看得起的人不多,你爸爸是其中一个。我佩服他做人有底气,有志气,有骨气。可是这次你的事情,却让他惊讶地发现。原来他以前拼命获得的一切是那么脆弱,不堪一击,别人根本不放在眼里。哪怕你把日子过得再富足,做人再有骨气,别人也觉得你就是一个在土地上活日子的人。这是看不起他这个人,更是看不起他赖以生存的土地。这是对他釜底抽薪啊,你的事情只是导火索,没有你的事情,其它事情迟早也会让他明白的。”
他没想到王大爷会这样看爸爸,他觉得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可是他又说不清是什么东西。他听到大爷说爸爸的事情和自己没有多大关系,他心里感到一阵轻松,可是当他意识到这轻松后,他又感到可耻。
爸爸酒越喝越多了,他不再关心牛吃好没有,玉米烂在地里也不管不问。张铁牛和妈妈趁天晴的时候把玉米收回家来,熬了几个夜,把玉米壳撕掉,又把撕掉壳的玉米搬到炕房楼上。爸爸有时候酒醒了也会来跟着撕几个玉米,可总是懒洋洋的,好像提不起劲。有一次撕玉米的时候,村里一个大婶来到家门口,给妈妈使了一个眼神。妈妈跟了出去。
他悄悄躲在门背后,想听一下她们说什么事情。
“嫂子,不是我不肯帮忙。我连续打听了村里村外好几户人家姑娘,可人家一听说是逃兵,都觉得是孬……种,都不愿把女子放过来。”那个大婶说道。
妈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向那个婶子表示几句感谢之后走了回来。他连忙回到玉米堆旁,假装撕玉米。妈妈走进来,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和他一起撕玉米。看到妈妈的样子,他心里感到一阵阵难受,也感到莫名其妙的愤怒。
把玉米收完后,土里没有了什么活,他实在不想在家里待下去,他想去外面打工。他把这个想法给妈妈说了,他没有给爸爸说,他还是不知道怎么面对爸爸。妈妈没有反对,说他想出去就出去看看吧,只是有没有想过和谁一起出去。
妈妈是怕他没有出过远门,怕一个人出去吃亏。其实他没有想过要和谁一起出去,即使有一起出去的人,他也不会和别人一起,他不想走到哪儿都被别人记得他是一个逃兵。
张铁牛来到当兵时第一次经过的城市。直插天空的高楼大厦,川流不息的车辆行人,五彩缤纷的霓凰灯光,这一切都让他觉得眩晕,缥缈,不真实。走在大街上,好像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自己,脸上一阵阵发烧。他不愿意到街上去游逛。找了一个便宜的小宾馆住下,饿了就到附近的小馆子买点吃的。他只敢在小宾馆附近的街道转悠,怕走远之后找不到回来的路。眼睛敏锐的扫荡着街上的小广告,希望在上面找到事情做。
在城里转了几天,他了解到城市的南边有一个开发区,说那边有大量的工厂集中在一起,很多工厂都招人。他来到这个开发区,因为以前对机械比较感兴趣,他进了一家机械加工厂。机械厂进门是一幢办公楼,办公楼后面横竖几个大车间。有宿舍,有食堂,这点他觉得很满意。
他被分配在零配件加工组,一组有十来个人,组长就是带他的师傅,湖南人,五十岁上下的样子,一脸憨厚,已经在这个厂里干了十多年。师傅见他不是油腔滑调的人,心里就有点喜欢,亲自给他示范每一个动作。没想到他对机械很有天赋,只要看师傅示范一遍,自己就能操作。他工作踏实,从来不偷奸耍滑。一段时间过后,他已经能又快又好的制出产品。师傅有时候会情不自禁对他竖大拇指,说他干的活和干了几年的老员工一样好,速度还要快一些。得到师傅的肯定,他的内心很受用。他也越来越喜欢这些庞大的钢铁怪物,他感觉到在他的操作下,这些怪物都异常驯顺,他拥有一种征服感,他觉得在这些机器面前他不再是一个逃兵。
城市的生活没有日月星辰,没有鸡鸣狗叫,人每天也像机器一样,在固定的时间出现在固定的地点,在固定的地点干着固定的事情,日子单调重复着而让人浑不知觉。在工作的时候,他总是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好像全身有使不完的劲。可是当忙碌了一天下班之后,他又觉得和身边的环境格格不入。同宿舍的人喜欢谈钱,谈车谈房,谈女人,这些他都不敢兴趣。有时候周末不上班,他就到周边的街上去转一转,看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他会突然生出一种漂泊感。在这儿没有人会关心他吃得饱不饱,没有人会和他一聊就是几个小时,他有许多话想说,可是却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
他总是会想到爸爸。他现在害怕接到妈妈的电话。妈妈每次打电话来,总是说爸爸酒喝得越来越凶,身体变得越来越差。一听到妈妈这样说,他的内心马上就陷入一种混乱中,他感觉到内心在害怕什么,这种害怕把一段时间累计的各种情绪带了出来,像凶猛的洪水,一下子淹没了他。他没有一点抗拒的力气。他想要舒服地逃避。他想要堕落。他想要做一个逃兵,逃到一个没有烦恼的世界。
每次一拿到工资,他总是把工资的大部分打回家。他知道家里并不需要什么钱,他这样做无非是为了一分心安,也许是为了减轻心里的愧疚。
他现在下班之后不愿意马上回到宿舍,即使在车间里什么事情不做,他也愿意待在这里。
春节的时候,他没有回家,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在家过年。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的生活中会出现一个女孩子。
有一天,他正在忙碌的工作,师傅带了一个女生来到他身边,说是大学生,来厂里实习,让他带一带。他一看是女生,还是大学生,心里就有点紧张。女生穿着蓝色的工作服,戴着黄色的安全帽。脸微胖,很干净。笑起来右边脸上有一个小酒窝。
“你好,我叫杨雅兰。”女生主动向他伸出手,一脸春风。
杨雅兰,他觉得这名字真好听,也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名字很土。
“我叫……张铁牛。”他感觉声音好像卡在了喉咙里,犹犹豫豫地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女生的手指,感觉到一阵柔软,脸上像过了电,热乎乎的。
“你就这台机器。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就问铁牛。”师傅指了指旁边一台机器。
“谢谢师傅。”她向师傅笑了笑。
师傅走开去了。
张铁牛把她带到机器旁。“这台机器主要是对一些零部件进行切割,打孔,你把零部件放在操作台中间,固定好,用脚踩一下那个脚板,就可以打好孔了。”他一边说,一边给她示范,“嘭”,一个零部件的孔已经打好了。又给她示范切割的操作,“不管是打孔还是切割,你都要记得带上防护眼镜,不然渣屑飞到眼睛里会很难受。”他的声音有点发颤,手有点抖,不过制出来的成品依然那么完美。
“你来试一下。”他把机器让给她。
杨雅兰走到操作台,按照张铁牛示范的动作,干净利落的做了一遍,居然没有丝毫失误。张铁牛在心里暗暗赞赏,果然是高材生,一看就懂。他又看杨雅兰操作了几遍,没什么问题,就放心地把机器交给了她。
车间里机器切割、撞击,航车滑来滑去,焊接发出耀眼的白光,声光交错,人来人往,显得嘈杂、忙碌而有序。当航车把零部件运过来时,张铁牛总是把大的重的零部件留给自己,把小的轻的零部件留给她。这时候杨雅兰总会向他投来感激的目光。
有时他偷偷用眼角余光瞄她一眼,她的动作优美利落,放佛不是在操作机器,而是在翩翩起舞,起落有致。他发现她也会看他的操作,不过她不像自己是偷偷看,她是明目张胆的看,像监工一样。他就故意把动作放缓,尽量做到准确极致。他觉得自己有讨好的嫌疑,不禁为自己的动机感到好笑。
下班的时候,工人陆陆续续往外走,杨雅兰向他走过来。
“师傅,你是不是学机械的?”她的眼睛水汪汪的。
“你不要叫我师傅。”他听到叫师傅感觉很别扭。
“那我叫你什么?”
他一下子被问住了。
“我叫你阿牛哥吧。”
“我又不是张无忌。”
“噗嗤”,她忍不住笑了出来。他也笑了笑。
“原来你会笑啊。”
“不会笑的是死人。”
“哈哈”,她直接大笑,眼睛里的水要溢了出来。
“你这人还有点幽默,你还没告诉我,你是不是学机械的。”
“不是。”
“那你肯定工作很多年了吧?”
“一年不到。”
“怎么可能?”她满脸不相信的表情。“你的操作好专业,好潇洒。”
“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我只是喜欢机器,当我和它们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它们就像我的朋友。” 他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赞美他,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朋友?”她对于他的这种说法感到奇怪,觉得冷冰冰的钢铁怎么会是有血有肉的朋友。
“师傅……”
“你直接叫我名字吧。”
“行,一起去吃饭吧。”
“你先去吧。”
“你不吃?”她有点奇怪。
“我一会儿再去。”
她没有再说什么,一个人走了。
张铁牛等她走了后,又继续工作,想到刚才她说他幽默,他摇了摇头,笑了笑。幽默,还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他。他像往常一样干到很晚,他把他们两台机器仔仔细细打扫干净后才回去。
杨雅兰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女生,喜欢笑,声音甜脆。当她在车间的时候,张铁牛发现人们工作的积极性好像都提高了不少,特别是有几个单身男青年,工作服也不再邋里邋遢了,不时向杨雅兰投过来热切的目光,而看到张铁牛时,目光就复杂得多。张铁牛也注意到这种目光,不置可否。
他们有共同爱好,都喜欢研究机器。张铁牛更多是实际经验,而杨雅兰更多是书本上理论知识。杨雅兰有一点是张铁牛最佩服的,她的机械图画得非常漂亮,他是万万做不到的。不过不管再复杂的图到了他手里,他一看就懂。有一次杨雅兰忍不住问她以前是干什么的,他说是放牛娃,她眼睛睁的老大,不相信他说的。他就给她说他从小就喜欢机械,以前在家里的时候,小到电筒,磁带机,大到电视机,洗衣机他都拆过,有的好的拆坏了,有的坏的拆好了,为了这件事,他没少讨爸爸和妈妈的打骂。可他还是死性不改,遇到什么新奇的机械总要去拆一下,研究一番。杨雅兰听到说了之后,似乎有点明白他说的把机器当朋友的话了。
他们有时候会一起比赛,看谁在规定的时间内生产出来的产品又好又多。以前在车间里很少能有人胜得过张铁牛,现在十有九次,他会输给杨雅兰,并不是他真的没有她快,而是故意输给她。每一次杨雅兰赢了他之后总会笑得很开心,他喜欢看她笑。她赢得了比赛,他赢得了笑容。
是的,杨雅兰的出现,对于张铁牛来说就像一潭绝望的死水被微风吹起了涟漪。她是那样漂亮,那样热情洋溢,充满青春的活力,和她待在一起有如沐春风的感觉。她又是大学生,聪明,理论扎实,许多复杂机械原理她总是能深入浅出的阐述清楚,画的图又是那么工整完美。总之和她接触的时间越长,他就发现她身上的优点越多。相比之下,自己就更加自卑了,她的所有的优点都成了自己的缺点,自己还是一个村里人不耻的逃兵,爸爸像变了一个人。哦,没有路,只有黑暗,黑暗里看不到路。他只要能看她工作,看到她笑就知足了。
下班之后,杨雅兰照例会来叫她一起吃饭,他也总是让她先去吃。
“你是不是在躲着我?”有一次她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反问他。
“没有没有,我只是习惯了很晚下班。你不信可以去问其它同事。”他连忙解释。
“你就不能破例陪我一起吃顿饭?”她看着她,眼睛里充满真诚。
看到她的眼神,他确实不好再拒绝了,他已经一而再再而三拒绝了她好多次,他不忍心再让她失望。
“好吧。”他答应了她,他看到她脸上一瞬间笑容璀璨。他把两台机器认认真真打扫干净,才陪她一起走出车间。
“我就知道之前我的操作台都是你打扫的。”她开心的说。
他笑了笑。
吃饭的时候,她突然问他去过她们学校没有?他说没有。她说明天是周末,一起去她们学校玩吧。他觉得她有点得寸进尺,他正考虑怎么拒绝她,她就在对面撒娇说,去嘛,你再不去我马上毕业了,你想去逛校园都没有人给你做导游了。看到她撒娇的形态,他又心软了。再说他还从来没有去过大学呢,他想自己虽然没有机会进去学习,但是进去感受一下也是可以的。他答应了。他又看到她笑得手舞足蹈的。她说今天先回学校,明天九点在校门口见。
第二天,他特意换了白T恤,牛仔裤,收拾得精精神神。他想毕竟满校园都是青春男女,自己不能太土,给杨雅兰丢脸。他提前半个小时来到校门口,看到校门口“XX大学”几个大字,心里面有一种敬畏感,也感到羡慕。周末校门没有设禁,他很自然的走进来。校门口正对一条大道,道路两边种着一行高大的银杏树。他就在一株银杏树下走来走去,等着杨雅兰到来。
快要九点钟的时候,杨雅兰亭亭立立从一边走来。她穿了白板鞋,红裙子,白衬衣,长发披在肩上。早上的阳光不是很烈,在她身上布了一层亮丽的光辉。张铁牛一下子钉在了原地,盯着她看,放佛看到了一朵饱满盛开的花朵。这花朵是那样的明艳夺目,又是那样的清丽脱俗,这样的花朵只应该远远的站着观赏它,而不应该去触碰它,亵渎它,为了等这样的花朵绽放,等多久也值得。
“发什么呆,不认识我啦?”杨雅兰冲着他笑了笑。
“你……你像变了一个人。”他又紧张了,就像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一样。
“走吧,我带你到学校转一转。”她冲他笑了笑,花色鲜艳。
他在她旁边走着,一股奇异的香气钻进她的鼻子,觉得很舒服。
他们走过大道,转到一处长桥,长桥很长,横跨一片湖畔。湖的一边是一座建筑物,另一边是绿油油的树林。长桥尽头又有一座形状很奇特的建筑物。他们在长桥上缓缓走着,一路上看到许多青年男女,朝气蓬勃,张铁龙有点怯怯,杨雅兰却很高兴,一边走一边给他介绍:湖畔的建筑物是学术报告厅,经常有国内外的名人来做报告;长桥尽头那座形状奇异的建筑物是图书馆,里面藏书丰富,什么类型的书都有。走过长桥,张雅兰又带着他去看了教学楼,几座教学楼前后错落,看了实验楼,博物馆,体育馆,转了篮球场,足球场,网球场,游泳池,最后他们又来到湖畔。找了一个椅子坐下来。
“感觉怎么样?”杨雅兰问他。
“我没想到你们学校这么大。”
“我们平时上学都是骑车。”
“昨天吃饭的时候你给我说你是新疆的,怎么跑这么远来这里读书?”
“小的时候我父母管我管得特别严,不过我从小就很叛逆,他们要我往东,我偏要往西。高考的时候,我就想离开他们的管束,想离他们越远越好。他们要我填一所本省的师范学校,我就瞒着他们填了现在这所学校。后来他们看到我的录取通知书,气得不行,可是已经没有办法了,我就来这里上学了。”
“肯定很想家吧?”
“由于自己的赌气,刚开始来到这么远的地方,确实挺想家的。后来慢慢适应了这边的环境,也认识了一些很好的朋友,就习惯了。就是想家,我也可以和他们打打电话,开开视频,也就不那么想家了。”
“很快毕业了就可以回去了。”他不知道怎么就说出来这句话。
空气一下子有点沉闷。张铁牛不敢看杨雅兰的眼睛,他把目光投到湖面上,有一只白鹭正在飞过,鱼儿跳出水面,一下子又钻进水里。一只鸟儿飞来停到湖畔的一株草上,草被压弯了腰,鸟儿随着草摇晃,停不稳,飞走了。
“你知道苏东坡吗?”杨雅兰突然问他。
“我听说过。”他好像以前读书的时候听老师说过。
“他是我最喜欢的古代一位作家。他一生仕途不顺,经常被贬,辗转流离,但是他却是一个生性豁达的人,对自己的处境总能淡然面对。他写了一首叫《定风波》的词。里面有两句,‘万里归来颜越少’和‘此心安处是吾乡’,讲一位妇女跟随丈夫万里迢迢到岭南,归来之后,却更加青春美艳,而人家问她在岭南那边好不好啊,她说这颗心安定的地方就是我的故乡。我每次读到这首词的时候,心里总是很感动。是什么让妇人愿意跟随丈夫到万里之外的贫寒之地?还把异乡作故乡?是她对丈夫的坚定不移的爱。同样丈夫也爱她,疼惜她,才会让她在万里之外的异乡安心,归来容颜不改。这就是爱,我相信爱的力量,它可以改变一切。如果遇到一个彼此相爱的人,我愿意跟随他,他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他富一起过好日子,他穷一起过苦日子。”杨雅兰语气无比坚定。
张铁牛没想到平常天真活泼的杨雅兰一下子变得这么认真,看到她用热烈的目光看着自己,他连忙低下头。他并不了解苏东坡,他想到了自己,想到了爸爸,想到了王大爷。“我相信爱的力量,它可以改变一切”。他在脑海里反复回想着她说的这句话。他可以为了一个爱的人义无反顾的跟她走,跟她去同甘共苦吗?他可以坦然地去面对爸爸吗?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一会儿他又迟疑了,犹豫了,最后否定了。他做不到。
他没有和她再聊这个话题,故意找了一些其它话题来聊,可总觉得聊不到一处,好像哪儿不对劲。杨雅兰带他一起去食堂吃了饭,她要星期一才上班,她回了宿舍,他就坐公交回工厂。
他们还是像往常一样工作,一起研究机器,杨雅兰现在叫他一起吃饭时,他不再拒绝了。到了周末,他们会去城里逛逛街,去公园散散步,还一起去看了一场电影,关于人性回归的,杨雅兰在电影院哭得稀里哗啦的。和杨雅兰在一起的时候,张铁牛尽量显得轻松快乐,有时候还会故意说两句冷笑话,逗得杨雅兰哈哈大笑。他在心里提醒自己不要越界,同时他也忍不住想要和她待在一起。
有一天,快要下班的时候,他感觉到包里的手机在震动,他的心紧了一下,他把手机拿了出来,接了电话,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正在这时候,杨雅兰向他走来,没有注意到他脸色的变化,满脸兴奋给他说,公厂工会明天组织近郊登山野营活动,问他要不要去。他迟疑了一下,说可以。杨雅兰有点奇怪,以往要做什么事情她肯定要死缠烂磨他才会答应,这次他却答应得这么爽快,不过她还是很高兴。
第二天,公司一大群人在山脚集合,大家都换了运动装,背着旅行包,拿着登山杆。按计划先徒步登山,晚上在山顶烤烧烤,搞篝火晚会,第二天再徒步下山。想到马上就要开始登山,有的伸臂拉腿,做热身运动,有的仰望山峰,谈论景色。大家都显得很兴奋,跃跃欲试。
开始登山后,几个体力好的冲到前面,几个年龄大的拖在了后面,张铁牛和杨雅兰在中间,不急不慢的爬着。这里不是名山大川,平时来的人少,有的地方荒草掩道,反而显得野趣十足。一路上杨雅兰都很开心,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遇到景色比较好看的地方,她还要摆几个姿势让张铁牛给她拍照。有时候道路在树林里弯转,不知东西,只听到山中鸟儿呼叫,她就会吹口哨学鸟儿叫,一个男孩子的派头。中途到了一个临崖的平台,俯瞰群山,满目青翠,不禁让人心旷神怡。杨雅兰往崖边走,张铁牛连忙走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说小心。杨雅兰深情看了他一眼,脸上浮起一层红晕。她转过头对着山谷,闭上眼,呼吸着空气,微风拂动着她的秀发。
他们登上山顶已经是傍晚了。山顶有一块大平地,一边临着陡峭的山崖。张铁牛和杨雅兰相互帮忙把帐篷搭好。然后大家去捡柴,做了几个烧烤点,开始烧烤。爬了一天山,大家都又累又饿,一边吃着烧烤,一边不停的说好吃。张铁牛吃了一点烤鸡翅和最喜欢的烤土豆,就没吃了。杨雅兰跳来跳去,不断到别的烧烤点拿吃的,吃得很香。吃好烧烤后,大家一起点了一堆篝火,有的围着火堆有说有笑,有的还载歌载舞。
张铁牛来到崖边,找了个位置坐下来。此刻一轮皎月斜挂天空,天上繁星点点。清辉洒在山谷,给群山披上一层轻纱。远处的城市灯火辉煌,张铁牛还是第一次在高处看这个城市。
杨雅兰来到他身边。
“怎么不和大家一起玩?”
“我想到这边看看夜景。你看从这边看过去,是不是很美?”
“嗯,是很美。”杨雅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他们看看天空,看看山谷,看看远方的城市。
“你今天是不是有心事?”杨雅兰突然问。
“没有啊。”
“我觉得你有心事,从开始登山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她转过头来看着他。“是不是我叫你一起来爬山你不高兴?”
“不是。”他不敢看她。
“铁牛哥,你是不是不愿意和我待在一起?”
“不是。”他连忙说不是,她还是第一次叫他铁牛哥。
“铁牛哥,我的实习时间马上就要结束了。”
“嗯。”
“我想留在这边工作。”她的声音变小了。
“嗯。”
“你愿意我留下来吗?”她的声音变得更小。
空气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听到山谷中偶尔一声鸟叫。
“我想给你讲一点我的事情,你愿意听吗?”过了好一会儿,张铁牛才说道。。
“嗯。”
“我是一个逃兵。”
杨雅兰好奇的看着他,不明白他说的逃兵是什么意思。
“去年秋天,我爸让我去当兵,我不愿去,我爸是一个很倔的人,他认准的事情谁也无法改变。他去找了村支书,后来村支书去镇里兵站找了人,我就顺利的当上了兵。
从镇里出发,先到我们现在工作的这个城市,后来到了另一座城市,在那座城市转大巴,然后一路向西。刚开始路途挺平坦,两边是平原,山也不高。后来四车道变成了两车道,公路在山谷弯转或者在山上盘旋。当路往上攀升的时候,我就觉得不舒服,头昏,想吐。他们说这是高原反应,坚持一下就好。后来路越爬越高的,我感觉到呼吸困难,越来越难受。我昏厥了。
我昏厥过去几次又醒过来,有一次醒来,我突然想到我会不会死。我有点害怕了。我给带兵的说很难受,他骂了我一顿,说连这点苦都受不了,还当什么兵。那时候我大脑晕晕乎乎的,又被带兵的骂了一顿,心里极其不舒服。突然间我就怪起了爸爸,怪他非要我来当兵。我还想到了以前的一些事情。我小的时候特别喜欢吹笛子,想学音乐,他说学音乐没前途,不支持。后来我对机械感兴趣,想初中毕业就去技术学校学习,他又要我考大学,结果我高考考得一塌糊涂。后来在家放牛,无所事事待了两年,他实在看不过,又让我去当兵。总之我想干的事情他都不支持,我不愿的事情他非要我去做。
就在我心里对他的埋怨越来越深时,我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想到了报复他。是的,报复。我爸在村里是一个最要面子的人,如果我当了逃兵,被送了回去,他肯定会面子扫地,就达到了报复他的目的。
我就去找带兵的说,我要回去,不想当兵了。他一听,眼睛睁的老大,一脸盛怒。狠狠的骂了我一顿,恨不得收拾我。不过我既然铁定了心要回去,我倒无所畏惧了。所以哪怕他再怎么骂我,我还是说我不当兵了,我要回去。最后他真的收拾了我一顿,不过收拾我之后,他打了一个电话。过了一会儿之后,我被放在了一个补给站,被一辆返回的车带上,按照原来的路,送回了镇里的兵站。一路上当然没有好脸色给我看。
后来我爸来把我接回了村里,回家后我们狠狠吵了一架。果然如我所愿,我达到了报复的目的,回到村里以后,他也确实颜面扫地。刚开始我心里确实感到一阵报复的快感。可是我没想到的是,他好像彻底变了一个人,酒喝得越来越凶,也不再关心牲畜和庄稼。我妈妈也整天以泪洗面。看到他们这样,我的心里开始内疚。
村里的王大爷说爸爸变成这样不全是因为我,主要是对土地上的人失望,对土地失望。我还是觉得无法原谅自己。我开不了口给他道一声歉,我无法面对他,我就给妈妈说我想出来打工。我就来到了这个城市。所以,对于爸爸,我又做了一次逃兵。是的,我是一个彻底的逃兵。”张铁龙一口气说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过了好一会儿,他放佛才看到身边的杨雅兰。
“你说,我是不是一个逃兵?”他问杨雅兰。
杨雅兰看了看他,半天不说话。
“你说你喜欢吹笛子,我好想听你吹笛子。”他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我到城里之后就没吹了,也没有笛子。不过你想听的话,我用木叶给你吹一曲吧。”他去摘了一片木叶,回来坐下。
他把木叶放在嘴唇上,一支清越婉转的曲子就飘荡在山谷中。那曲子时而像枝头的鸟儿,啁啾鸣叫;时而像山涧的溪水,哗啦作响。像春雨洒在脸上,像阳光照在身上……杨雅兰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肩头,心跟着曲子飞到很远的地方。第二天早上她在帐篷中被一阵鸟叫声吵醒,她走出帐篷,大家都起来得差不多了,没有看到张铁牛,她把所有帐篷看了一遍,没有发现他的帐篷。她心神不安地回到自己的帐篷,在帐篷里看到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妈妈来电话说,爸爸醉酒摔了一跤。我回家了。对不起,我又做了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