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连忙不顾一切地抓住他的手,原来人是会死的,原来相聚的缘分不可强求。我疑视傅于琛,像是想从他的瞳孔钻进去,永生永世躲在他的眼睛里,再也不出来。
“你还没有毕业呢。”马佩霞惊异地说。我反问:“你呢,你又大学毕业没有。”穿得好吃得好的女人,有几个手持大学文凭。她语塞,“但是你还年轻——”“我一生一世未曾年轻过,我从来没有做过小孩子。”
马佩霞不动声色。我很佩服她,将来我也会做得到,我要学她的沉着。
“等等就累了,也就转头等别人去了,放心,他不会呆在门口一辈子。”约翰摇头,“你不关心任何人是不是。”“说对了,有奖,我确是那样的人。”
马佩霞笑了。她一点也不生气,也一点反应也没有。我发誓要学她,她是我的偶像。
为什么她看见的事我没看见?别告诉我她与傅于琛更熟,或是二十年后,我也可以看得这么透彻。“我不需要人帮。”“我知道,他不知道。”马佩霞说。“他应该知道。”马佩霞,你别自以为是傅于琛专家好不好。
在飞机上被困舱中,我们谈了很多。我有一种感觉,如果一男一女在长途飞机中相遇,一起吃一起睡,小小空间,无限沉闷,待下飞机的时候,已经可以结婚。婚姻根本就是这么一回事。
马小姐说放弃功课是最可惜的。“但,如果时间必须用来做更重要的事,又另作别论。”她是一位很开通很明白的女士。
我离开过傅于琛,抑或根本没有?当中那段日子已经消失,两头时间被黏在一起,像电影 底片,经过剪接,没有男主角出场的部分放弃。
傅于琛站在我这边,他为之再三惊叹,同马佩霞说:“我们傅家也有一笔基金,指明要第一个孙儿出生,才可动用,但我情愿这笔款子死去,也不要后代,一个人连遗嘱都不被尊敬,还成什么世界,”
马佩霞说:“又一个好青年。”我明白她的意思,“他有女友,交 了有好几年。”“怎么没见过?”“他不一定要把那一面给我们知道。”“你呢,你有无知心男友?”“滚石不积苔,傅于琛都不让我在一个城市好好定居,哪里会有朋友,他分明是故意的。”“加略不是很好?看得出他喜欢你。”“君子不夺人之所好。”马佩霞忽然问:“你是君子吗?承钰,你是吗?”“在郭加略面前,我绝对是君子。”马佩霞明白我的意思。
傅于琛取笑我,“我还以为承钰会成为大人物,一言兴邦,没晓得她靠的是原始本钱。”马佩霞说:“她还年轻,你让她玩玩。”“这一开头,人就定型,以后也只有往这条路子上走。”马小姐说:“也没有什么不好。”傅于琛说:“是没有不好,但我原以为傅厦可以交 给她。”马佩霞笑,“不必失望,交 给我也是一样,一幢三十多层大厦还推来推去怕没人要。”我知道傅于琛的意思。他想我拿公事包,不是化妆箱。傅于琛说:“美丽的女子倘若不靠美色工作,更加美丽。”他指的是长得美的天文学家、医生、教授。人们始终把职业作为划分势利的界限。我终于说:“但那是要寒窗十载的。”傅于琛问:“你急着要干什么,有猛虎追你?”我微笑,不出声。我想说:我忙着追你呀。
我说:“当我输了好了,我曾与你击掌为盟,要在事业上出人头地。”马佩霞说:“还没开头,怎么算输,十年后再算这笔帐未迟。”“十年后!”我惊叹。“对承钰来说,十年是永远挨不到头的漫长日子。”马佩霞笑。
他永远是这样,非得趁马小姐在场,又非得等马小姐偶尔走开,才敢提这种话题。没有第三者在场的时候,他当我透明,有时在走廊狭路相逢,招呼都不肯打一个,仿佛我是只野兽,他一开口,就会被我咬住,惟有马佩霞可以保护他。
“一日不离开这里,一日不能与你平起平坐,地位均等,所以马小姐不愿与你正式同居 。”“你想怎么样?”“没有怎么样,自力更生,你知我一直想自力更生。”他轻轻吁出一口气,“即使没有卡斯蒂尼尼的遗产,你也可以做得到,一向以来,我高估你的机心,低估你的美貌,在本市,没有被埋没的天才或美女 。”
“在谈些什么?”“美貌。”傅于琛说。“承钰可以开班授课。”“我,”我先是意外,后是悲哀,“我?”“怎么,”马小姐问,“还没有信心?”“都没有人喜欢我,没有人追求我。”话才说完没多久,过数日,郭加略把一张畅销的英文日报递给我,叫我看。他讶异极了,“这是你吧。”报纸上登着段二十厘米乘十厘米的启事:“不顾一切寻找周承钰,请电三五七六三,童马可。”老天。我把报纸扫到地下。“漂亮女子多残忍。”郭加略笑我。
马佩霞叹口气,“要是不喜欢他呢,他会飞也没用,跪在你面前也不管用,真奇怪,真难形容。”“谁跪在我面前,从来没有人。”“对,你没看见。”马小姐一贯幽默。
马小姐越来越有一股难以形容的风度,真令人适意,很多时候,气质来自她的涵养功夫,她是更加可爱了。
傅于琛恼怒地看着我,“承钰你越来越残忍可怖。”“咦,待我老花眼那一日,你也可以取笑我呀,我不介意,那一日总会来临。”“待那一日来临,我墓木已拱。”“不会不会不会,二十五年后,你还老当益壮,”马佩霞说,“风度翩翩,只不过多一副老花眼镜。”
傅于琛对马小姐控诉,“你看你栽培出来的大明星,这种疲懒邋遢的样子。”我静下来,他一直不喜欢我的职业,他希望我成为医生、物理学博士,或是建筑师,起码在学校里呆上十年,等出来的时候,已经人老珠黄,不用叫他担心,我太明白。“人家在天桥上镜头前穿绫罗绸缎穿腻了,在家随便一点也是有的。”马佩霞为我解释,“国际摸特儿都有这个职业病,平时都是白色棉布衫加粗布鞋子。”
“那个登报纸广告的青年,有没有找到你?”“什么,啊,那一位,我不关心。”“佩霞说他找到她店里去要地址。”我说我累了。
“从前与你在一起,你从无心不在焉的样子。”我看着他,温和地笑,“从前我还未满二十一岁。”
倘若真要找出那个人,或者也可以学童马可,在报上登一段广告,不顾一切寻找……那真的需要若干勇气,我比较爱自己,不肯做这等没有把握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