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面,还是一个怯懦的少女,梳双髻,抱着一个布娃娃,羡慕地看着花园里玩着迷藏的一群孩子,脖子伸得长长的,身子却屹然不动,矛盾又纠结。
已经不知多少次做这样的梦了,每次做梦,都像重回故地,往昔被刷上了浓浓的灰漆,斑驳黑暗迷离。
醒来后,说不上是想念,也说不上不思念,这生活麻木地像死了的树,即使阳光照着,也苍白地好像被漫天白雪盖住,永恒陷入黑暗。
思念也罢,不思念也罢,自从父亲贪污被抄家以来,无论如何,那时光是回不去了。脸上带着无法抹拭的烙印,鲜红灿烂,“官婢”二字,是要随我一生一世了。
其实未尝不好,至少实现了童年的愿望,再也不需要当一个深闺家秀,一辈子见不得几个人,一辈子困宥在囚笼里,那即便到死,也觉得自己的灵魂不曾绽放过。
病来如山倒,我们这个家,早已病入膏肓,所以当真正的痛苦来临时,我们都不显得慌乱。父亲斩首,母亲上吊,弟弟辗转被卖,早已不知去向,而我,因颇有姿色,便被卖为婢。一家子散沙般再也无法相聚,都被风吹到天涯海角了。
要好姐妹们时常叹息我身上的伤痕,有鞭打的,棍棒打的,拳脚打的,不一而足。其实这些我都不曾在意,比起死亡,我还有一条生命。
身为低下的奴隶,我身不由己。一个不慎,就必须跪下来诚惶诚恐地求饶。这是很累的事情,更可怕的,是那些官人老爷语言暗昧不明的挑逗,手间刻意的触碰,每每此时,我都紧绷着身子,随时准备着拿出胸前那把冷厉的剪刀。所幸,这种时刻是不多的。
更幸运的是,在一次官老爷快要得逞,腥臭的温热的呼吸传入我的鼻子时,一个身穿白衫的青年救我于苦海。官老爷毕恭毕敬,点头哈腰像只吐舌头的狗,我厌恶不已,低下头不再在意。
谁知这天午后,老爷就一把轿子把我送出府邸。我惴惴不安,不知前方命运,只觉这一生,便是从一个囚笼去往另一个囚笼。
轿子晃晃悠悠,竟是走了半日。待太阳落山了,才来到一个僻静的院子,院里两个杂役,一个正在浇花,一个正在扫地,余晖下,每一样事物都打上金色的烙印,我忍了一路的眼泪就这么刷刷地落下,狂风暴雨般,丝毫不见停止。
哭了一会儿,眼前出现了一方素色手帕。我抬头一看,泪眼婆娑间,那个白衣男子又出现在眼前,仿佛画中走出来的一般。
春去秋来,我和那个男子,就这么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一起吃饭,读诗,写字,我们话都不多,只是偶尔谈起从前,却从不说未来。
这男子也怪,每个月总有那么多半时间不在园子,不知是忙些什么,我从不过问,他也不曾谈起。住了一年,我不清楚他的职业,不清楚他为什么要把我关在深院,像保护又像囚禁。我想我是不懂他的,即便他在我的心里有了痕迹。
一天晚上,他敲开我的房门,手里拿着一根木质钗子,说要送我,我婉拒。他不发一言离去,只是接下来几天,天天如此,我奇问缘由,他竟求我嫁给他。
早在入园时我便想过有这一天,于是真正到来时我也毫不惊奇,便答应了他。想来是权衡利弊的结果,有一人倾心,得一人保护,不用再入风尘,不需看人脸色,已是极好。
至于爱情,他求婚时绯红的脸颊,踟蹰的语气,让我欢喜不已,我祈求上苍,请求获得幸福。
结婚是很简单的,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证婚人是月,是花。在天地之下我们拜堂成亲,仪式简单,交杯酒喝过,他便抱着我走向红红的鸾帐。
衣服的红,烛的红,喝醉酒上脸的红,就是新婚之夜的印象。我想我是幸福的吧,得夫如此,已是无求。
他对我是极好的,虽不曾走出院子,园内,一切是应有尽有,怕我烦闷,还亲手做了一个秋千架,每次我都荡得很高,高过墙头,偷偷瞥一眼园外景色。有时我们共画一幅秋菊,有时什么也不做,搬了一把椅子晒着太阳,懒洋洋地,就这么让时光流逝,我想,就这样一辈子也挺好。
最近一段时间,他出去的频率越来越高,时间也越来越久,甚至一个月不见人也是常事,我不知为何,心里总有空落之感,夜来梦见旧时场景越发多,光怪陆离,让我昏昏然不知所以。
一日一个华服女子进院,那两个杂役皆毕恭毕敬,口称夫人,我好像又回到被官老爷侮辱的当时,恶心不已,却身不由己。
夫人倒是善心,只请我一把轿子出去,找个远远的地方安顿好,便也不追究。
我默然。
夜间,院内寂静无人,我想这短短一世,辗转流离,终归得不到安静歇息处,这世间人道,说冤无门,无力抗争,竟是被碾落如红泥,终归是没人疼的。
听得树上杜鹃叫道,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是啊,不如归去,一块白绫,了却终生。
归去,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