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当中,新年是从父母一年里最忙碌的身影里开始的。我家住在逶迤弯延的南岭山脚下,那时候一家七口挤在四十来平米的红砖瓦房里。
每到了腊月,父亲就开始写对联。满屋子满屋子写,地上到处铺起,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第二天早上,一幅一幅卷好装进箩筐或麻袋里。他时常挑起箩筐走村串巷,或者把箩筐绑在自行车后推到圩上去。我像尾巴一样跟着他,听他时不时吆喝一声,来买对联欧~。在临街路口,在两棵树,两个窗口之间绑上绳子,对联夹在绳子上,就开始一天的营生。有要求现场写一幅,字体,意思都须符合要求。我便要帮忙扯联。到了下午时分对联就买完了,我站在寒风里守摊,父亲则去把卖对联的钱换了年货。糖果是必不可少的,那时候好像叫纸包糖。买来以后分成八九两每份包好。红沙糖,板子糖按份量拿红纸包好。主要是用来过人家,以及喝茶待客。其次是给我们小孩子裁新衣,买新鞋。六岁的时候,妈妈生下我弟弟,请毛仔饭就收到过几匹布料,有最好的‘的确良’,也有‘尼龙布’。我家请毛仔饭,在村头墙壁上放场电影,那就是高规格宴席了。能送得起布匹的,都是父亲进修学院的城里同学。布匹要送到裁缝铺去,量不量好像都可以,往往每次做成的衣服总是要长些,这样好几年都还能穿。鞋子是解放鞋,军绿色。还有套鞋。两双鞋子穿上一整年,多数舍不得穿的时候,就咣当咣当打赤脚。红枣,枸杞,莲子,桂圆,葡萄干也是必买的,这道是传家团圆汤。各种年货,又是一担子。
母亲就着竹筒量出半桶黄豆。黄豆要泡水一整天,待到褪掉透明的表皮,碎成两两豆瓣,才上到石磨。圆圆的石磨小口一次只能倒两三勺黄豆瓣。石磨需要两个人一推一拉,吱呀声里,只见豆浆淙淙流淌。做豆腐是村里头等热闹事,叔叔伯伯们,你家磨一灶豆腐,我家磨两灶豆腐都聚到了一起,院子里顿时人声鼎沸。过豆浆是力气活,磨好的豆浆倒进豆腐袋(细密的棉袋)将豆浆挤压出来,这个过程像反反复复柔面。过出的豆浆已经同豆腐渣分离,然后大锅开煮。等煮沸,就要点上石膏水。豆浆变了宝,大人们唤过有哭有笑四处奔跑的孩子:快点,都拿碗来吃豆浆咯……。这一唤,如琴声悠扬。人手一碗,热气腾腾,吃的人咕噜咕噜,呲溜呲溜。好的时候豆浆里放些白糖,更是人间美味。豆腐花入到木箱后,多余的汁水控出来,用重物压紧实。通常从天刚蒙蒙亮,要忙到晚上七八点,才各家挑回各家的水豆腐。水豆腐还要打成小片过油,变成香喷喷的油炸豆腐。很多次我半夜醒来,迷迷糊糊还看到母亲在炸油豆腐。
米豆腐也是年前必备的食物之一。似乎两升米能磨出一大铁盆,搅米豆腐要用小火,慢慢顺时针搅拌。不等冒泡就要点卤。点卤有点石灰水,有点黄栀子水。却也各有各的味道。等到米浆冒泡泡,米豆腐就做好了。冷却后,横横竖竖划成正方体,长方体。煮米豆腐,要水开后打成小块,放上辣椒和香菜。吃起来又香又辣又爽口。
那时候家里每年榨二十来斤茶籽油,除了得了闲暇炸油炸糍粑(好像又叫灯盏糍粑)还要炸花梗。母亲说,两升米加半升糯米,做出的花梗才脆呢。切成长条的叫花梗,搓成小圆球的土话叫 “麻罗仔”。在锅里炸成金灿灿的,没等冷却还要上糖,条件好的人家上了糖以后还要滚上白芝麻。父亲在锅里放半勺水,融入几十勺白糖,把花梗,“麻罗仔”倒进锅里翻炒,没一会儿花梗像挂上晶莹透亮的白霜,就大功告成了。
到了腊月二十八,陆续杀年猪。每到这个时候,总会感叹动物的命运。那时候每年都要养几头猪给来过年,许是天刚亮,水就烧开了。四五壮汉进到猪圈,一个拿铁钩钩住猪下巴,两个抓猪耳朵,一个抓猪尾巴。嚎不得几句就被抬上长凳,尖刀斜入猪喉,血液喷出,猪血大盆接起用做血灌肠。母亲拿了纸钱,在猪喉上沾些猪血,烧在猪圈口,听她像平时唤猪那样:啰啰啰~。这种引猪魂回圈的说法,我是经提醒才想起来的。那边已是淋热水,刮猪毛,开肠破肚。肉要卖一部分,剩下的母亲做成油炸肉。整个空气里弥漫着炸肉香,小碎肉母亲是允许我们吃的,刚刚还眼泪打转的小孩,已经是吃油炸肉吃得兴高采烈。桶里的小碎肉吃完,又去大块油炸肉上小心翼翼掰扯。直吃到阳春三月,那就非常稀罕人了。
屋后阿婆家里有个石臼,只有在年情好,不缺粮食的年头,才能够整斗糍粑。这个斗糍粑,有的地方叫打年糕,有的地方叫打粑粑。十升糯米是一斗 ,由于十里乡音各有不同,比如斗糍粑有的地方叫打糍粑,在我们村里方言则叫做采糍粑。我总理不清楚古老的,博大精深的土话该如何作翻译。众人合力捣出来那就必须是个动词,而如果斗米一个又可能是个形容词。一朵朵像软白香甜的云,采一束,压一团,那它还可能是一桩热气腾腾里的往事。米饭蒸熟以后,要打三遍回水再蒸几十分钟。这样采出来的糍粑才没有米心。采糍粑的时候,阿婆洗干净四五根杵锥,叫上四五后生,一二三、一二三的喊口令。糯米越采越筋道,时不时还停下来翻个面再采。要采到细腻光滑,看不到颗粒状。糍粑采好后,手上沾些猪油,扯出大小合适的团子。由老及幼,每人一团,软糯香甜。吃不完的,压成圆月形摆放在簸箕上,过年来客是一份很好的回礼。
年三十,除旧迎新。我们打扫房间,父亲贴起对联,母亲扯鸡扯鸭,炖鱼炖肉。父亲贴好对联,多余的面粉糊要贴一整墙报纸。报纸主要有《湖南教育报》《郴州日报》《法制报》等等,一张张打开来,新崭崭的,油墨香气像发起的新书。我们选择自己喜欢的图片及有故事的那一面朝上(发呆面壁的时候就是神游的好地方),新闻内容那一面刷上面糊贴到由于烧火烧起黑麻麻的墙上。贴完五六十张报纸,再帖上一年里获得的奖状或者毛爷爷头像之类。再打个钉子挂上新年历。待到年夜饭上桌,父亲给我们摆个凳子坐好。说:你们又长大了一岁,要听话,要有个大人气象。那时经常想:长大是什么样子的?长大后的我们内心里依然宁愿像个孩子。年夜饭必须等曾祖母动了筷子,父母动了筷子,我们才能吃。即使是这样的,每种好吃的也要悄然要吃到撑,打着饱嗝才作罢。父亲很严肃说:人吃撑了会傻,下一顿吃不是一样的吗?
年夜饭过后,就是守岁了。守岁要守到零点,才有压岁钱。怕我们打瞌睡,母亲给我们孩子发糖,每种糖都有一颗,七八颗的样子。并告诫我们:去拜年的时候不能像蛮子下山,给别个看不起。现在尝过,家里用来待客的糖就不能随意吃了。除了糖果,一人还有一把红瓜子。小孩们把红瓜子直接丢到嘴里通嚼,已经不记得哪一年,父母教过我们怎么磕瓜子,教过怎么吹泡泡糖。九十年代初大概家里已经有了黑白电视,长着触角天线的那种。但是还没有春晚吧,那时候守岁时的娱乐活动要算猜谜语,和“捉猪”最有趣,当然也给我们讲故事。故事有《花花蛇》《‘抓人几拨’可解释为野人与孩子》《田螺姑娘》等等。父母出谜面,小孩子们猜。母亲出一个“一个木头七个孔”,有抢答“凳子”,有答“南瓜”有答“笛子”的。是“脑袋”。“噢!”“下一题,故事故事,两头出气”“水篜气?”“差不多了,再想想。”“烧柴火?”“也差不多给你猜到了,再想想”……从小到大猜谜语从简单到复杂,由易到难,猜得到猜不到家里都充满欢笑。爸爸出的谜语比较刁钻,时常猜不到,等他说出谜底,才恍然大悟。比如“奇怪奇怪真奇怪,皮在里面心在外。”“梧桐树,梧桐花,梧桐树上结喇叭,喇叭结蛋蛋,蛋蛋又开花”“千锥万凿出深山,烈火光中走一番。不怕粉身和碎骨,但留清白在人间”。……“捉猪”是一种手指游戏,右手中指通过缠绕改变位置,当然要在左手覆盖遮挡着进行。一个把中指藏起来,一个捉出来。两人一组,赢也好,输也好,玩起哈哈大笑。这样不知不觉到十二点,听到一两处鞭炮声,父亲抱了鞭炮出去,随后鞭炮声此起彼伏,贯彻夜空。母亲给我们封红包,从一块两块,后来涨到十块二十。父亲放完鞭炮回来,关好门窗,也给我们封一个红包。哈哈大笑说:妈妈给你们封一块钱,爸爸要给你们封两块!双手接过红包,藏在枕头下面,那是真的带着愉快入梦,要笑到醒的时光。
说到过年禁忌,我们家过年不能哭闹,不能说“没有了”,见人要说吉祥话。不能用剪刀,说是怕闹鼠患。要是不小心打碎了碗,赶紧说句“大发”。过年的时候,父母都很忍性好,即使真做错了事情,也很少打娃的时候。也许是记忆久远,久远到很多真实的不愉快都变成了美好。
在大年初一又一阵热闹喧腾的鞭炮声中,我们同曙光醒来。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天之计在于晨。父母热饭,我们晨读。晌午时分,才提着大袋纸包糖去拜年。路上见的人都是笑盈盈,认识不认识的都说上一句“新年好”“恭喜发财”。外婆爱笑,看到我们说拜年,惊奇的样子,说,哎呀,我的乖仔诶,你们来啦!快来吃糖!外公平时很有“虎相”过年的时候,却也笑眯眯的。在外婆家里,都不太拘谨。吃着花生糖果,一桌年饭就摆上了。以前,有一种争气,叫“争饿气”。去拜年盘子里再大块的油炸肉也不好夹起吃,拜年过人家吃饭都不敢添碗。不随便的地方,即使没有吃饭,也要说吃过了。送了礼,喝杯茶就走下一家。我们小孩子去了,连糖果都不敢去拿一个。主人家就善意地抓一把塞进小孩口袋。红包就更是不敢收,还没等发红包就要赶紧走。老一辈人喜欢给人夹菜,怕你过份做客,饿了肚子。
外婆家以外的人家,我们小孩就不去了。在家里放鞭炮。自己家门口没打完的鞭炮捡起来,等别人去过人家了才去别人家的纸屑堆里翻。捡来后把有引线的放一堆,没有引线的放一堆。有引线的要是捡得多,就能三五鞭炮搭在一起,啪啪啪啪~奢华绽放。捡得少时,谁家门口祭祖那里扯根香,一个一个点。点燃赶紧往远处扔,不扔快点是会炸到手。据说有些男孩,把鞭炮放到别人白菜里点,竖在牛粪里点,这样的歪栽事也就听听而已,我们从没那么干过。再说没有引线的鞭炮,一颗颗把里边的硝剥出来,用瓶子装好。拆出空烟盒里的锡纸,锡纸那面包些硝,石头砸下就弱弱的响。这种很安全,适合年纪小的弟弟妹妹玩。我是从父亲那里知道卷筒炮的。找些不用的纸,裁长方形条,三四张纸叠起来,贴着筷子卷实,筷子取出后,就形成一个纸筒,底部密封后,把各处收集的硝,轻轻倒进去,颠实,加引线。就变成威力很大的筒炮。甩炮就不用加引线。但要在硝里加一种磷。那种磷在乡下的土砖墙上就找得到,白得像雪,拿刀子刮在纸上。加入这种磷的筒炮,用力甩在地上就会砰!一声,碎纸纷飞。父亲也给我们买烟花,烟花适合漆黑漆黑的晚上放。有一年父亲到学区领回一箱鞭炮,那是我放过的最好看的鞭炮。其中有“一震两伞”,随着一声巨~砰!以后,五颜六色的降落伞,徐徐飞扬。有许多随风飞走了,一群孩子追着小降落伞跑,谁捡到了都像得了大奖似的。另一种名字叫“旋转风”,点燃以后,在地上转呀转,像一个跳芭蕾的女孩,又像一朵朵或粉红色,或蓝色的睡莲花。
到了正月十五闹元宵,耍龙(又叫贺龙)的队伍浩浩荡荡。大人们早早的拿出“真龙”,排练队伍,只见龙头跟着龙珠此起彼伏,像果真有一条龙隔空飞来。十来岁的男孩子们,学会了编草龙,他们煞有介事的舞起龙步。父亲说“真龙”都没有草龙大,如果“草龙”先在村里耍龙的话,“真龙”就要等草龙离开才能进村。因为草龙是稻杆编的,人食五谷,五谷为大。至于小点的孩子,耍的就是萝卜龙了。萝卜上装上龙角,刻出龙眼和龙嘴,龙嘴上贴块红纸做龙舌(也有整个儿包成红萝卜的萝卜龙),木棍举着。无一例外,贺龙是要会说吉祥话的,代表着龙给人们拜年,象征天降祥瑞。如果遇到到家门口来贺龙的,这家人要高高兴兴的给封个红包,红包大小随意。小孩子舞萝卜龙,要先学对子话。比如“一个萝卜晃的晃,贺起老板挣大钱”“萝卜龙它不值钱,贺起老人家活千年”“萝卜龙儿弯的弯,贺起小孩考状元”。我小时候,和弟弟妹妹们在自己村里耍过萝卜龙,总归因为不好意思,推搡着说贺词。那个时候大人们都是给这些贺萝卜龙的孩子每人抓一把糖。有大方点的,给过几毛钱。
过了正月十五,新年就逐渐走向平淡。我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和父母跨年了,难忘今宵,复又今宵。思及同父母在一起的时光一天天减少,从前那些一同度过的岁月便倍觉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