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座中亦有江南客,莫向春风唱鹧鸪。(唐·郑谷《席上贻歌者》)
l 为什么座中有江南来客,樽前就不要奏鹧鸪曲呢?
思考:鹧鸪,是指当时流行的《鹧鸪曲》。据说鹧鸪有“飞必南翥(zhu)”的特性,其鸣声像是“行不得也哥哥”。《鹧鸪曲》就“效鹧鸪之声”的,曲调哀婉清怨。为这个曲子所写的词,也大多抒发相思别恨的。诗人竟然未听《鹧鸪》情已怯了,这颇使人寻味,可以见出诗人的思乡之心,早已被歌声撩动了。
《乐记》中就说:“凡音者,生于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大凡一个人一旦有了情的涌动,就有抒发的冲动,而目的是渴望他人的倾听,寻找“知音”。归根结蒂,是出于对自身的关注。通过交流,倾听不同声音的交响,调整自己的经验世界,调整自我“在场”的姿态,重建自我对外部世界的感觉,是人类理性存在的标志。人本主义心理学家罗杰斯把“诉说”和“倾听”看作是心灵交往的重要手段。
音乐的品种繁多,但最基本的还是声乐曲,也就是歌唱,即通常见到的独唱,唐诗中描绘最多的就是这样的独唱。诸如刘禹锡的《听旧宫人穆氏唱歌》:“曾随织女渡天河,记得云间第一歌。休唱贞元供奉曲,当时朝士已无多”;郑谷的《席上贻歌者》:“花月楼台近九衢,清歌一曲倒金壶。座中亦有江南客,莫向春风唱鹧鸪。”上述诗篇的主人公,大多是失意的歌女。作为从前的宫女,她们养尊处优,备受宠幸,而今却流落民间,反差之大可想而知,她们的失意是显而易见的。她们需要“倾诉”,更渴望得到“知音”。如果此时的听者,可以充分予以理解,他们之间的对话实际上就开始了。现以郑谷的《席上贻歌者》为例:诗的第一联展现的是一幅繁华都会的景象:天空,一轮明月;地上万家灯火;街市是车水马龙。再接下去便是酒席上的觥筹交错,歌女在演唱,悦耳动听歌声令人陶醉。一曲之后便是斟酒、举杯、敬酒……短短的两句,就把时间、地点、环境、宴席、歌者、听者,以致歌助酒兴的快乐氛围都表现出来了。第二联更为精彩。歌声比酒更令人陶醉,在歌声中,诗人抒发了自己听歌的感受,那就是“座中亦有江南客,莫向春风唱鹧鸪。”鹧鸪是指当时流行的《鹧鸪曲》。据说鹧鸪的鸣声很像“行不得也哥哥”。它此时拨动了流浪在外地的江南客(诗人)思乡的心弦。诗人把此诗赠给歌女,实际上意味着作为听者的诗人是歌者的知音,是心心相印,他们在感情上得到了交流和融合。黑格尔在《美学》中说:“语言实质上只表达普通的东西,但人们所想的却是特殊的东西、个别的东西,因此,不能用语言表达人们所想的东西。”语言的“空筐结构”可以因人而易地装上永远说不完的不尽之意。它就是波兰语义学家沙夫所说的“音乐语言”作为非语言的交际手段,它能够表达语言所要传达的思想感情,而且在某一程度上说所表达的包括思想和感情的信息,比之语言(文字)更浓些,更深邃些。人们不由得惊叹“语言的尽头是音乐”!因为它是对日常语言的超越。
2、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唐·温庭筠《商山早行》)
l 为何欧阳修写的“鸟声梅店月,野色柳桥春”,远不如温庭筠的诗句有韵味?
思考:温诗这两句成功之处在于,诗人捕捉到了与情绪最为吻合的场景:从京城被排挤出的一介穷书生,住进山路旁简陋客栈,也许还是唤他早起的村鸡,才让他借着下弦月匆匆看出这间茅草店房的轮廓。可是紧接着他就踏上店门外的板桥。虽是初春,因为起得太早,木板桥面上还挂着轻霜,以至踏过后才留下足迹。这两句确实是独具匠心的。第一,诗人抛开语法而用诗律组织诗句,每句各由三个词或词组给出三种相关景物,用景物的色彩暗示感情,让读者自行体会。汉语没有发达的形态,因此词语的摆布就相当自由,特别有利于艺术表达。第二,诗思之精微细密。颔联这两句,是承首句写题面上“早行”二字的。既然是“承”,就必须在“起”的基础上发挥,比“起”写得更深刻精到。你看诗人是如何写的:茅店传出鸡声已经是“早”,但还不够,诗人加了个“月”,说明这“早”和夜还连着,岂不更早?行人看到板桥之霜,当然是“早行”,可是霜上居然能显出“人迹”,说明此旅人肯定是第一个踏上板桥的,因为被多人踏过,人迹就无从辨认了。
鸡一鸣,就起来准备赶路,一抬头,你瞧见那稀稀疏疏的茅棚外,还挂着一轮残月。当你在山涧上走过木桥,那铺在桥板上的霜层,印有清晰的脚迹,原来前面早已有人出发了。假若你亲身在山野里体会过这种寒霜境况,你对这首诗的感受,自然异于旁人。温庭筠是亲身经历,而欧阳修只是模仿而已。
3、江声不尽英雄恨,天意无私草木秋。(南宋·陆游《黄州》)
l 这句诗笔调新颖在什么地方?
“局促常悲类楚囚, 迁流还叹学齐优。 江声不尽英雄恨,天意无私草木秋。 万里羁愁添白发, 一帆寒日过黄州。 君看赤壁终陈迹, 生子何须似仲谋!”
思考:“江声不尽”是写景,“英雄恨”是抒情。此诗作于宋孝宗乾道六年(1170),时放翁西行入蜀,舟过黄州,见前代遗迹,念时事艰危,叹英雄已矣,顾自身飘零,无限伤感,油然而起,遂形诸诗篇。故题为《黄州》,诗却非常专咏黄州;看似咏古之诗,实是伤感之作。读此诗,决不可拘泥于题目,泥于文字,当于词意凄怆之处,识其激愤之情;于笔力横绝之处,求其不平之气;于音节顿挫之处,听其深沉之慨。
放翁越人,万里赴蜀,苦为微官所缚,局促如辕下驹。故首句即标其情,自卑如楚囚之难堪。《史记·乐书》:“自仲尼不能与齐优遂容于鲁。”司马贞《索隐》:“齐人归女乐而孔子行,言不能遂容于鲁而去也。”此所谓“齐优”,与放翁行迹,殊不相类。故此句“齐优”二字,实放翁信手拈来,率尔成对,未必真用以自喻。首联所写,全在“局促”、“迁流”四字,若泥于“楚囚”、“齐优”,以为放翁必有所指,反失诗意。
黄州位于长江中游,三国争雄之地。杜甫诗:“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八阵图》)颔联出句,即借用杜诗。此句“英雄”,似可指已被长江巨浪淘尽的三国风流人物。但放翁之意,本不在怀古,故此“英雄”实是自道。其恨,正是上联所言“局促”、“迁流”之恨,是岁月蹉跎、壮志未酬之恨。颔联对句从李贺诗“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金铜仙人辞汉歌》)中化出。人虽多情,天意无私。衰兰送客,秋草迎人,于人倍增伤感,于天却是时之当然。而天之无情,又正衬托出人心之不平。此联文约意深,笔力绝高。
颈联紧接上联。万里羁愁,正是英雄之恨;频添白发,又与草木摇落相映;一帆寒日,对照两岸秋声;黄州城下,点出兴感之地。放翁于此时、此地、此景,总是无限感慨,不能不吐,但又不欲畅言,故但借眼前景象,反复致意。中间两联,虽所写情景相似,但笔法错综,变化无端。
长江、汉水流域,有赤壁多处。苏轼谪官黄州,误信其地传说,言“簧周西山簏,斗入江中,石色如丹,传云曹公败处,所谓赤壁者。”(《苕溪渔隐丛话后集》)数游其地,作赋填词,语意高妙,堪称古今绝唱。其实苏轼所游之处,乃黄冈城外赤鼻矶,三国“赤壁之战”旧址,在今湖北蒲圻县东北,两者并非一地。但黄州赤壁,却因苏轼之故,声名大振。后人过黄州遂思赤壁,见痴壁又必追忆昔日英雄。特别在偏安半壁,强敌入犯之时,更是思英雄再世,与敌抗衡。放翁于此,却偏道赤壁已成陈迹,万事尽赴东流,世事成败,又何足道,生子何须定似仲谋。放翁一生,志在恢复失地,即使僵卧孤村,犹梦铁马,提笔狂书,思驱敌人,决不会出此消极之言。明王嗣奭评杜甫诗句“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皆尘埃”时“说总是不平之鸣,无可奈何之词。”(《杜臆》)此诗末联,也正是因为当时小朝廷不思振作而发出的无可奈何的不平之鸣。
4、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唐·李商隐《乐游原》)
l 第一句连用了五个仄声字,表达了怎样的情感?
这首简短的诗可供分析的方面仍很多,前人有的用旁圈密点的方式,有的用眉批夹注的方式,或是把这首好诗选出来,抄在选集里,也算是完成了他个人印象式的欣赏,其中大部份只欣赏到“好景难长久”的含意方面,就搁笔不谈了,这种体认虽不错,但总嫌笼统,如果能分别从各种角度去透视,必然体认得更为深刻。
譬如从音响方面说,第一句连用了五个仄声字,是拗句,第二句的第三字就必须将仄声换成平声,借以救转这平仄失调的现象,本诗正用“登”字作了拗救。义山在平仄拗救方面,往往寓有深意,原来拗救的秘密就在于将拗口的音响与情感作一致的呼应,“向晚意不适”连用五个仄声,五仄之中必须有入声参杂,声调才不致太低哑,这儿“不适”二个入声字用在五仄的句尾,使全句的音响逼蹙迫促,充分形容出心中怏怏不乐的压迫感。义山用“向晚意不适”五个仄声把心情逼逼逼,逼到近乎窒息的角落,然后用一个平声“登”字特别响亮地发声,像以脚猛地一踩要跨出去似的,“登!”把压抑反转成爆发!所以在朗诵这诗时,何处声调低压,何时冲口爆出,拗时低压,救时高冲,才能使拗救的神味充分将心情夸张出来。
再从时空情景方面说,诗题一登乐游原一是着眼于空间性的,但诗中用了“晚”、“夕阳”、“黄昏”等三个重复的词汇,使全诗又着重于时间性了。再看一二两句正写情事,三四两句却用一幅以时间画成的风景,拦截了将吐未吐的情事,使这不适的情感渗透入景物里去,景物显得十分凄美。
再就全诗情景的安排来看,原是因为向晚的时分加浓了“不适”的情绪,所以才驱车去登古原,意欲宣洩这不适的情绪,待欣赏到古原上绝美的夕阳,原本“不适”的心情正要畅快些,却无奈又有了“近黄昏”的悲哀!斜阳的美好与黄昏的短暂起了情节上的冲突,这矛盾冲突使“遣愁更愁”的心境进入了愁情的高潮。从首句不适起,到结句更愁止,适巧使意义回环成一个圆。
上述这些分析,还都着重于诗的内在研究,如果从诗的外缘去研究,譬如想知道本诗所说的夕阳霞光,是不是“义山自伤年老之诗”?那就得考查义山作本诗时是几岁?想详考年月,又须将本诗作系年,并得考查乐游原的地理位置,乐游原既在长安附近,那就得考查义山几岁在长安?最后一次到长安是不是在晚年?义山登乐游原吟诗不止一次,集中所收至少有三首,春梦云云一首,冯浩以为是少年时代的作品;万树云云一首作于深秋,也不像晚年到长安时所作。义山在四十七岁去世,最后一次到长安是四十五岁春天(大中十年,西元八五六年),夏秋间他便到洛阳去,唐人年过四十往往自比“衰翁”,本诗如果能考定作于这一年,则距义山下世不过二载,自然可说诗中寓有伤老的意思。
又譬如想知道本诗是否有“忧唐之衰”的意思,则首须知道义山是晚唐人,义山下世距唐祚覆亡,虽然尚有五十年,但是当时宣宗大中年间,镇将跋扈、节帅被逐,唐室必亡,当时已有具体的征验。前人根据这些外缘的研究,认为本诗中“迟暮之感,沉沦之痛,触绪纷来”(杨守智评语),或认为本诗“百感茫茫,一时交集,谓之怨身世,可;谓之忧时事,亦可”(纪昀评语),都将诗中“好景难长久”的意义推深到歎老伤时的二重层次里去,使鉴赏的视界宽阔了许多。果真如此,这一首小诗里有著作者整个心境的缩影、整个时代的缩影,像太阳透过叶丛,在地上投射的每一个光影,都是太阳的缩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