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是中国历史的开山之作,《史记》也是唯一一部通史,其余二十四史都属于断代史。对于《史记》的激赏够多了,个人觉得最大的价值或许是,《史记》写尽了各种人物典型和事件模式,后世种种,你都能在《史记》中找到相似。
本书作者是日籍华裔作家陈舜臣,日本学界公认其“以深厚的学识和透辟的历史观开拓了历史小说新境界”。因为身份,他尤擅在不同文化、不同民族夹缝中生存的刻骨铭心的生活体验去深入思考未来,从事创作。
全书短小精悍,人物众多,但杂而不乱,逻辑清晰,语言平实,通俗易懂,不失严谨与艺术。书中提到的伯夷、叔齐、重耳、伍子胥、夫差、勾践、范蠡、屈原、韩非子、李斯、吕不韦、嬴政、王翦、荆轲、赵高、胡亥、陈胜、吴广、刘邦、项羽、吕后、刘彻等,都是国人熟悉的人物,我想挑几个聊聊。
今天,我们只讨论其中的五个理想主义者,及其死亡。
起于理想主义,终于现实主义
《史记》由本纪、表、书、世家、列传这五部分构成。列传的开卷首篇是《伯夷列传》。
伯夷和叔齐都是孤竹国国君的儿子。孤竹国君溺爱小儿子叔齐,要立他为继承人。国君死后,叔齐说:“我不能僭越兄长而继承王位。”他想让位于兄长伯夷。但伯夷却认为不能违背父亲的遗命,不肯即位,甚至出走了。 叔齐闻讯,立刻去追赶兄长。追上后,他极力劝说,但伯夷无论如何都不肯回去。叔齐便说:“既然哥哥不回去,那我也不回去。”
于是两兄弟就开始漂泊,此时正是商末纣王时期,他们一路上听到的都是周国的种种好,以及纣王的种种坏。说到纣王,不能不说妲己,但《史记》里根本就没这号人物。从后世出土的商代卜辞看,纣王也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坏,人家长得仪表堂堂,武力高强,绝非暴君形象。
当周武王终于发出讨商檄文,出征之际,忽然跳出两个人,拦在马前。其中一人张开双臂拦住去路,另一人拉住周武王的马辔——正是伯夷和叔齐。
如果此事属实,那么我们可以猜测:
1.纣王没那么坏,作为同时代人,伯夷和叔齐认为讨伐这件事不对;
2.伯夷和叔齐坚信,应该顺天命让商朝自行灭亡,或由纣王禅让给周武王,而不是兵戎相见;
但现在讨论的主角不是商纣王也不是周武王,而是伯夷和叔齐。眼看阻挡无效,周武王势如破竹,直下山河,伯夷和叔齐遂隐居首阳山,由于没吃的,兄弟俩不久就饿死了。
这又有两个问题,其一,首阳山在哪无从考证,那饿死这件事后人怎么知道的?最多也就是列入失踪人口吧。其二,商周交替之际,果蔬植物充足,要说饿死山中,几率恐比入饥兽腹低得多。
孔子在《论语》中如此评价:“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大意是说,倘若为了理想而殉死,当然是十分美好的,令人向往,不会心生怨恨。
恐怕,司马迁并不同意孔子的看法,他指出,在这世上,重义之人总是遭受厄运;而臭名昭著的杀人抢劫惯犯,反而能享尽天年。
天道,是邪?非邪?伯夷和叔齐临终时,到底是诅咒上天的不公,还是为自己以身殉义的气节而自我陶醉?
《伯夷列传》理想开篇,列传末篇是《货殖列传》,从“义”到“财”,跨度有些大。
不过,我们能从司马迁的体例安排中感悟到些什么呢?
司马迁最爱的一个人
这人的名气可比伯夷和叔齐大多了,他叫屈原。
屈原是楚国高官,他有一个政敌——靳尚。据说除了权势之争,还有其他原因——屈原为人正直,而靳尚则善于行贿受贿,并通过楚怀王的宠妃郑袖和后宫勾结在一起。屈原一度很受楚怀王的信任,因为靳尚他被冷落。
抛开宫斗情结,从通俗读物中我们得到的大概就是上面这些信息了。但很多人可能不知道,屈原是主战派,靳尚是主和派,和谁战和谁和?秦国。楚国的国策一直在两极之间摇摆,风向变了派系斗争也就此消彼长。要说楚国到底应不应该战,很难说明白。当年的战国七雄,三晋和燕国太弱,齐国缺乏战略纵深,只有秦和楚,民风彪悍,战力颇强,还有大后方依托。楚国一直在单干、和秦国干、联合五国干之间纠结。孔子说春秋无义战,到了战国,那更是赤裸裸的利益,朝结盟夕背叛,家常便饭。
屈原可能并不能算优秀的政治家,但杰出的文学家屈原留下了很多优秀诗篇,他在作品中进行自我辩护,仇敌上官大夫靳尚自然是“坏人”。靳尚的自我辩护没有文字流传。《史记》的记载也是以屈原的作品为基础的。此时,我们似乎应该想想上官大夫是如何自我辩护的。
楚怀王中计被秦国俘虏后,楚顷襄王继位,他下令流放屈原,这次是终身流放。
屈原在长江和洞庭湖畔徘徊,颜色憔悴,形容枯槁。他割断束发的带子,以此明志:从此不再做文明人!他的头发被风吹得乱飞,行至长江岸边时,有个渔翁看见他,就问道:“哎呀,这不是三闾大夫吗?为什么在这里呢?”
屈原答道:“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所以我才被流放到这里。” 渔翁皱起眉头说道:“我听说,圣人能顺应时世而改变。既然举世混浊,你为什么不随波逐流呢?既然众人皆醉,你为什么不和大家一起喝呢?又何必怀抱美玉而落得被流放的下场呢?” 屈原答道:“刚洗头之人一定要掸去帽子上的灰尘,刚入浴之人一定要抖落衣服上的尘土。谁愿意把脏衣服穿到洁净的身上呢?我宁愿跳进这河里葬身鱼腹,也不能让自己的清白受到玷污!”
屈原说完便离去,作《怀沙》,而后投身汨罗江。 所谓“怀沙”,意为怀抱沙石以自沉,但也有人认为是“怀念长沙”之意。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吗?没有。
在《楚辞·渔父》里边,那位渔夫在听完屈原的解释之后,笑一笑就划船走了,懒得再费口舌。他还边走边唱歌,歌词很有名:“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这是说人要适应环境,水清就洗头,水脏就洗脚,心态很重要,不能一根筋。屈原这种既受不起挫折,又有精神洁癖的人,在今天已经很难成为有志青年的好榜样了。
当然,要我们看呢,八面玲珑的人更容易成功,但不会给人带来美感,有精神洁癖的人虽然很难相处,但离得越远,就觉得他越美。审美和生活是两码事,这就像我们读《红楼梦》,会特别喜欢林黛玉,但当真相处起来,我们会发现日子真他妈没办法过了,还是让宝钗嫁给我吧。
《史记》写屈原的这段经历,字里行间特别带感情,文采也因此而出奇的好,大约是因为司马迁对屈原的遭遇特别能够感同身受吧。
后人对屈原也是特别有感情,我想原因已经讲清楚了,只需要记住他的四个特征:有才、不遇、主战、遥远。
艺术家与独裁者的混合体
秦始皇是杰出的艺术家,他爱出风头,他绝不能忍受平庸和守旧,他对于创造新事物有着异常的热情。如今我们很多人崇拜乔布斯,但只要把乔布斯干的事和秦始皇所为做个对比,你会为自己盲目的崇拜而感到羞愧。
面对宏伟的素材——全天下,秦始皇的创作欲熊熊燃烧。他全身心投入到了建造国家的事业中,这件作品褒贬不一,他不为所动。对于妨碍自己创作的人、稍微流露出一丝反对的人,他都会无情地镇压。充满自信的艺术家大都是天生的独裁者,他们只认同自己的作品。
郡县制、车同轨、书同文、万里长城、焚书坑儒……,说干就干,每一件都影响深远。
关于焚书坑儒,有人认为是滥杀无辜。实际情况可能并非如此,秦始皇是有点科学精神的,他并不是把世上所有的儒生抓来活埋,杀的大多是那些自称能炼制长生不死之药方士侯生。这些人,大多又是犯了诈骗罪,骗的对象正是秦始皇,在调查过程中,这些人又互相揭发,最终有四百六十多名儒生被处以死刑。
让我们短暂穿越一下,看看秦国是怎样崛起的。秦始皇非常推崇韩非子,尽管韩非子被李斯怨杀,但李斯和韩非子是同门师兄弟,也就是秦国搞法家那一套是有延续性的。
秦国崛起于法家治理,当它的国土面积是原来数倍之后,秦始皇依然认为,严加管理天下当能太平。我们看到,秦朝天下被推翻,正是这种高压政策所引发的。由此可见,“治大国如烹小鲜”这个意义上是不对的。
每一柄利剑,都是双刃剑。罗马帝国为什么快速崛起,快速灭亡(西罗马帝国)?他们崛起于开放包容蛮族,但蛮族涌入后进入高层掌控兵权也就为灭亡编好了程,只等某个随机事件触发这个程序执行。
理想主义者秦始皇以独裁的强制性,极其迅速地完成很多迟早要做的事业。尽管看上去有点操之过急,但他有着绝对的自信,他死于出游途中,刚好50岁,他至死恐怕也没觉得这些激烈的改革和统一过于勉强。后来的剧情大家都知道了,二世灭。
但后人受惠无穷。
不肯过江东
项羽无疑是一个天才。据说,项梁很喜爱这个侄子,常教他习字和剑术,但项羽却无心于此。被责骂时,他就大言不惭地说:“习字嘛,会写自己姓名就够了。剑术嘛,顶多只能砍杀一人,学了也没用。我想学能敌万人的本领。”项梁就教他兵法,但他也不肯认真钻研。
但他打仗,就是厉害。
项羽天才般的军事才能背后,有着若干致命弱点。
项羽性格残暴,嗜杀成性,不得人心,阿房宫是他烧的,杀降成了家常便饭,那谁还不拼命抵抗。
项羽妒忌能人,憎恶贤者,经常迫害有功之臣,而把战功据为己有,手下叛变者众,连范增也因为遭怀疑而离去,途中积郁身亡。
项羽背信弃义,起兵是打着“楚怀王”的名义,后来感觉他碍手碍脚,直接把“楚怀王”这个精神领袖都杀了。
看上去,项羽经常意气用事,像个稚气未脱的小孩。实不然,项羽就是一个孤独的理想主义者,他想对抗浩浩汤汤的时代大势。秦始皇独创郡县制,项羽要恢复封建制,殊不知,历史一旦开启新纪元,就回不去了。
那天晚上,项羽率八百骑来到乌江,不肯过江东。直到自刎那一刻,项羽也不承认战败是自己的过错,而是时运不济,连他的乌雅马都不走了。他仰天呼喊着“天之亡我”,而非七十战连战连胜的自己的懦弱。
最后再谈谈刘邦,刘邦的缺点不比项羽少,比如好色成性。要知道,司马迁是汉武帝时期官员,他在史书中就敢说自己公司创始人刘邦好色,那一定不是一般的好色(我理解汉唐时期对这方面本来就无所谓,算不得多大的道德缺陷,宋明以后那就不行了,搞臭一个人,淫乱是必选项)。刘邦的能力很有限,恰恰不如别人,让他总是谦虚地招募“猛士”,求贤若渴,也听得进意见。我们看到,刘邦的强项恰恰是项羽的短板,我不由得生出一个迷思。
有时,你能赢,可能恰恰是你遇到一个最适合你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