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战地老记者的家书

>>>第一封信<<<

亲爱的女儿:

 展信安。

 我已开始通往征途。

 原谅今早的我没有像往常那般叫你起床,哄着从小就赖床的你去刷牙洗脸,再目送你去上学,我怕等你醒了,和我多说一句挽留的话,我会放弃离开你的这个选择。

 溏心鸡蛋与三明治已做好放于餐桌,你记得以后把碗碟洗刷好再出门,出门前的鞋子要摆放好,每日补充营养的牛奶在鞋柜上方,莫忘记带走它。

 哈哈,是否人越老就变得越啰嗦呢?我家女儿已经18岁了,我却总觉得你还停留在8岁的那段时光。

 8岁啊,多么美好的年纪,同龄的小孩子都能背古诗了,你说话却仍不利索,走路也磕磕绊绊的,总能把自己摔出各种伤来。

 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就是你趁我不注意时,自己跑过马路的事情。我当日就不该在便利店里间这么专注地看别人打麻将,等我意识到你不见了,我的心立刻就悬了起来,把里间都翻了个遍,也没瞧见你的身影。我急匆匆地跑到外面,发现你站在马路对面玩皮球,看到我之后就朝我挥挥手。我当时想马上冲过去,过往的单车却刚好经过,朝着我拼命地敲响警示铃。你看到我的窘样,还咯咯地用天真的眼睛对我笑。我当时差点没哭出来,在人来人往的街道,川流不息的车辆就在我们面前经过,如果你一不小心碰上哪辆飙得飞快的车,我该怎么办呢?我又如何向你母亲交代呢——失去,从你母亲身上开始,就让我恐惧万分。

 说起你母亲,我还是在她的陪伴下,一起踏上这条征途的呢,她作为记者,我作为摄影师。

 第一次见到她,我对她印象平平,她身材矮小,放在一群人之中,不细心发现还真的找不到。而且当时我虽然还年轻,但已经算一个资深摄影师了,跑过的地方很多,作品也有拿过奖,在圈内算小有名气,心高气盛的我随意扫了她一眼,便没再留意她。

 到了晚上吃饭时,同事之间要相互介绍认识一下,我才真正记住她——她齐耳的短发随着她的起身在空中飞扬,她挺直着腰背,给大家展现了十分爽朗的笑容,道:“同志们好,我叫魏清欢,此名来自一句诗——人生有味是清欢,我父母是大学教师,他们大概希望我的人生过得平淡快乐吧,但是我要让他们失望了,和你们一同来到战地,我想我的人生注定不平淡,但我依旧很快乐。希望我能把更多的真相带给世界,也希望我们合作顺利!谢谢。”

 说这话时,她的目光可是炯炯有神的,仿佛有一片星空在里面闪耀着。在之后的闲聊中,更让我对她产生新的认知。相比我只是为了换个环境拍出更高质量更写实的照片从而获得更多大奖的功利性想法,她的信念可是比我纯洁多了——“我曾经在采访中,看到一条鲜血淋淋的生命在我面前逝去,我除了记录,其他无能为力,我当时就发现,只有记录,才会让我感到我是活着的,才能证明,我还可以为死者再做些什么。好像冥冥中有一种使命感在驱使着我,我必须来到这里,为更多受磨难的人记录,传递出他们想说的话,传达他们对和平的渴望。”听了这话,我不禁自惭形秽。

 是啊,你母亲就是这么一个坚韧又可爱的女子,她当初说的话至今时刻在我耳边回响,且永不停息。

 如今我又重新踏上她曾经所追寻的那条路,一如当初的她,义无反顾。


                                                                                                                                      来自父亲


>>>第二封信<<<

给爸爸:

 想念你。

 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坐在大学的课堂里,听着老师讲新闻学原理了,我在你的书房里,把你留下的一部摄影机也带来了,希望你不要介意,我会按照你说过的方法,认真擦拭,好好保管的。

 你曾说,未来有多远,我尽管去飞吧,你不会干涉我做的任何选择,所以今天的我,选择了这条与你和妈妈有交叠之处的道路。我没有事先告诉你,我知道你一定会反对的,因为你当初给我起的名字是安乐——平安喜乐。

 你从小对我的培育就比较放松,我总是可以自己选择不同风格的衣服,尽管有些穿起来像小淑女,有些穿起来像假小子,每日形象错乱,总让人觉得第二天我就会画风突变,甚至有些不伦不类,你却只是笑笑,并没有管我太多。我也总是可以选择不去其他孩子被父母逼迫参加的兴趣班,并在这空闲的时间跟着你四处游历,当你的摄影小模特。

 哈哈,可是这些都不是我最放纵的时候,你还记得我的叛逆期吗?我总是逃课,欠交作业,最后我还拿着差劲到死的期末成绩条毫不羞耻地找你哭诉,你却依然坚持你的教育方式,没有责怪我,只是摸着我的头,说道:“安乐这么聪慧,只要你想,你也可以考第一的。”你跟我说过这么多鼓励的话,大概已经忘记这句了吧,可是我却记得特别清楚,因为那是我第一次突然想要凭借自己的努力去得到什么,而不是继续做那个在你保护下,活的简简单单的傻姑娘。

 你可能以为,这种教育方式会让我活的简单快乐,然后按照你所期许的,我年轻早点嫁人,平平淡淡地幸福下去,走一条与你和妈妈截然相反的道路。

 但是我的爸爸,我早已经在你的耳濡目染之下,渐渐地了解你们的追求,那似乎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为我的信仰,铁锤无法敲碎,岁月亦无法磨灭。所以请你千万不要生气,也不要担心我,我万分支持你的工作,同时我也谢谢你和妈妈,选择把我生下来。

 我很想念你,望一切安好。

                                                                                                                                     爱你的女儿


>>>第三封信<<<

亲爱的女儿:

 展信安。

 我已到达目的地。

 我住在一间简陋的房子里,虽然条件比不上以前电视台派给我们的宿舍,而且更加靠近战场,但总归能住就好。

 我的房东——同时也是我的邻居,叫做玛菲索,是个寡妇,她没有像其他大多数人一样,和家里的其他或年轻或年老的妇女们住在一起,等待一个又一个死讯的到来,“这种巨大的悲痛,我已经不想再一次次感受了。”她说。

 她甚至没有孩子——应该说曾经有过,那时的她已然怀胎五个月,可是在一场流亡中,枪林弹雨夺去了她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孩子。还没等她从这场葬礼中抽身出来,她又受到她丈夫的尸骨、残缺不全的尸骨。正值腊月,尸骨已寒,她心更冷……从此,她便搬出了整个家族一起住的村庄,拿着寥寥无几的抚恤金买下了这两间已经没人愿意住的房子,过上了一个人的生活。她跟我说起这些时神色如常,云淡风轻,仿佛在说着别人的故事。

 后来她听说我是一名摄影师后,对我十分热情,并愿意让我跟拍她的日常生活。而当我提出想去她以前居住过的家族聚居的村庄时,她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在她的帮助下,我获得了跟拍村子的人的允可,我就开始了几个月的拍摄之旅。

 在这期间,让我感慨颇深的就是葬礼了——那是好几位死者的葬礼,而他们都是家族中的顶梁柱。妇女们看到他们的遗体就立刻崩溃了,她们脸部表情扭曲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唰唰地从眼角往外流,她们双眼紧闭,哀嚎着,像极了来自幽幽深谷中的猿啼哀鸣,绵长而不绝,断续又回响。她们当中有些哭岔气后直接倒在地面,三五个人手忙脚乱地一边哭着一边跑去扶着;有些直接扑到正在挖开的坟地中,放声大哭:“噢上帝,求您把他们带回来吧!噢上帝,快赶走该死的战争吧!”

 我强压着内心的不忿与悲伤,快速按下快门,把一切收入我的眼内、我的心里、我的摄影机中。

 宝贝,我似乎甚少与你谈到死亡,之前总觉得你太小,和你说这些过早。可是我现在必须和你谈谈这件事。

 在战地,死亡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可是它总会使我们感到悲伤,因为这不是自然规律下的正常死亡,是战争带来的,每一场战争的胜利与失败都会搭上人命,而这些死去的生命,不过是战争的附属品,他们甚至被剥夺了作为人的权利——选择自然老死或者是自杀。所以才会有我和你母亲这样的人群产生,我们愿意来到这里,把一些事实传递出去,我们想告诉世人:“他们并不想这样死去。”

 女儿,请你不要畏惧死亡,也别害怕谈论死亡,虽然这个世界每天都有不同的人死去,可在同时,也有许多人正在努力地活着,无论是为父,还是那位美丽的寡妇,都在努力地、为了心中的信念,活着。

 我曾问过玛菲索:“发生了那些事,你想过自杀吗?”

 她回答:“想过,”她顿了顿,望向天空,“可是我不能死,我要代替我还没出世的孩子看看这个世界,即使它残酷万分,但它毕竟是我孩子不曾见过的世界。”

 我能活着,就是一种幸运。

                                                                                                                                     来自父亲


>>>第四封信<<<

亲爱的女儿:

 展信安。

 我跟随着军队奔赴战场,居无定所,故而应该很长一段时间收不到你的信。

 有时候感觉在这里生活还是有点枯燥的,大概是因为他们打仗也比较枯燥吧,在我第一次来这里之前,我以为他们的战争都是机械大炮,空袭导弹,可是来到之后才发现很多战斗模式都比较原始,双方躲在丛林里打游击战,武器粗钝,如果不是正规的狙击手,子弹可能有70%的可能到达不了敌人的脑门。

 虽然士兵们上阵的时候没空理我,可是等他们空闲下来抽烟休息的时候,却十分有兴致和我唠嗑家常、让我拍照。有些人,他们自己也想把一些重要的信息公诸于世,就会找到我,让我采访,让我记录。每当此时,我内心便涌起一片热诚,所有对枯燥的不快一扫而光,觉得自己的工作很有意义。

 以前我和你母亲认为要用死亡、各种战争的残酷来刺激人们的脑神经,让一些支持战争的人起码能有几分惭愧之心,这才是真正的意义。

 可是自从她离我而去之后,我开始思考我们这样想是否真的对了?她再次去到战地的时候你才三岁,当时她不停地跟我保证,这是一个耗时很短且危险性很小的任务,而且电视台也说了,宁可不要新闻,也要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虽然我很担心,可我还是很支持她的工作的,故而就变成了我在家看护你,让你母亲只身上路了。

 直到我看到她的骨灰,我才真正意识到,她骗了我。该死的,我明明应该想到的,她就是那种不肯听别人劝,有时宁可为了新闻无视一切危险的人……清欢啊,死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让我与女儿独自活着,又是多么残忍的事。

 所以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把我在战地拍摄的照片全部封存起来,把以前的记忆都锁进心底。我开了一家婚纱摄影店,看着一双双幸福走进我的店里,被他们的笑容感染着,假装自己也一直幸福着。但是在你十五岁那年,我出外景和别人拍摄婚纱照时,有两个捡破烂的瘦弱的孩子闯进了我的镜头,他们悲伤空洞的眼神和两个穿着礼服的新人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最让我愤怒的是,在挑选照片时,他们看到了这一幕,他们非但没有同情,还埋怨两个脏兮兮的小孩玷污了他们的照片……

 就是一瞬间的事情,我想通了,其实他们怀揣着这样的心来生活,他们也只是在假装幸福而已,我又为什么还要假装下去呢?我为什么不可以,为真实的自己而活?

 宝贝,你说的耳濡目染,大概就是在你已经懂事的那三年,我更频繁地带你四处游走,更加热衷于和你说起往事,和你谈起你母亲的新闻理想吧。我现在立身于此,不再如以前那样,脑子一热就去冒险,把最具有视觉冲击力的照片拍出来,我现在反而更倾向于拍在战场之后的人——他们即使每日面对死亡——战争逼迫他们把死亡当成生活的一部分——但是他们也在活着。

 我现在拍玛菲索式的平静和安详;我现在拍在支离破碎的地面上,把小炮弹当玩具玩,却笑得很纯真的孩子们;我现在拍抛却一身疲惫,席地而睡的战士们;我现在拍和我一样坚守在阵地的媒体工作者们;我现在拍每天坚持微笑一次的自己。

 地球不停转动,而我定定的站在原地,拿起相机,按下快门,每张照片,真实又动人。

 此刻我感到很幸福。


                                                            来自父亲


>>>第五封信<<<

给爸爸:

 万分想念你。

 听说当你你定定站在战地,按下快门时,你正沉浸在幸福中时,在那个本来危险不大的地方,却有一颗炮弹,在你的头上爆炸了。

 听你的战友说,你在工作岗位上做的很严谨认真,在生活上却有点懵懵的。

 听说你在离去之前,对着偌大的沙场感叹了一句: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唯不忘……相思。所以我才会在你写妈妈的那页信纸上看到了泪迹,我能想象出当时的你,满脸胡渣掺杂着热泪的样子。

 过了这么多年,你依然这么爱你的欢欢,所以你才会喜欢看着我的眼睛和我说话,你曾说过,我的眉眼像极了她呢。所以你就这样抛弃了刚成年的我,奔赴充满着她的理想的地方。

 我很想怨你,可是我没有办法怨你。尽管我通篇写满骂你的话,你再也看不到了啊。因为我知道这是一封即使寄出去,你也永远不会回的信了。

 但我还是要说——

 因为有你,我也感到很幸福。

                                                                                                                                     爱你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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