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每年有两次庙会,都在上半年举行,分别是农历二月十九和六月十二,我也不清楚为什么选这样两个日子。我们那里供奉白蛇神,乡邻们称为他为“小白龙”。这两次盛大的庙会都是为他举行的,好像其中一次是为了给小白龙过生日,另一次不知道了,大人们也不了解,无从考证。
庙会来临前,家里的妇女们都十分忙碌,准备着做花馍。面粉和红枣都是各家出一份,然后挑个空闲的日子,到某个人家一起做。巧手的妇女们或揉、或擀、或剪、或切……一团团洁白的面团在她们手里变成了艺术品。花馍的造型做好后,再用红枣点缀一番,红白相应,分外喜庆好看。这些都是要在庙会的时候,供奉给小白龙的。妇女们都十分用心,把对生活的期盼都揉进花馍里。
庙会最热闹的部分就是唱大戏。提前四五天村里就组织人开始搭台子,高高的架子起来,大家都知道要请人唱大戏了。小孩子们尤其高兴,跟着戏班子来的还有四里八乡的小贩。大戏连着唱四五天,小贩们也跟着摆摊四五天,这对当时物质不丰富的孩子们来说,简直就是盛宴。这个时候田地里不是特别忙,方圆几里的人们全来凑个热闹。戏台周围看戏的、摆摊的、赶集的……掺杂着大人们互相打招呼以及小孩子们追逐打闹的声音,熙熙攘攘一片,犹如一锅沸腾的开水。
我就是在这样的庙会上第一次见到凉皮。一个红脸健壮的妇女拉个三轮车停在戏台前面的空地上,车斗上安装了很大的玻璃柜子,里面摆着雪白圆圆的大张凉皮和一堆装调料的瓶瓶罐罐。若有顾客上门,她就麻利地把大张凉皮拎到案板上,麻利地折叠几层,手握黑亮亮的大菜刀,手起刀落,几秒就把凉皮切成长条,然后放到一个用蓝色花纹装饰的盘子里,撒几块貌不惊人的面筋,动作娴熟地浇上蒜汁、酱油、香醋和麻油。爱吃辣的浇一大勺辣油;不爱辣的,也要加半勺——火红的辣油浇在雪白的凉皮上好看。最后捏一撮葱和香菜的碎叶,令人垂涎的凉皮便大功告成。
在冰棍、辣条等大部分零食都以毛为单位时,凉皮独树一帜地要价一块。虽然好吃得很,无奈囊中羞涩,也只有赶上庙会,大人们慷慨给上一元,小孩子们才能满足口腹之欲。但四五天的庙会也就允许满足一次两次而已。
我们大家庭里大大小小的孩子有十来个,俗话说的好,“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大家遇见零食的时候,眼珠集体发光,齐齐露出雪白的牙齿,咔嚓咔嚓……好像蝗虫过境,不留一丝残渣。有这么一群“饿死鬼”排队等吃的,凉皮这种奢侈品暂时无法列入我们的零食单中。
但是我隐藏了一个多年的秘密。
那会大家白天在外面闹腾一天,等到黄昏,都精疲力尽地窝在家里守着电视等待吃饭。小姑总会偷偷带我一个人出门溜达,我们表面上不动声色,用“看大戏的结局”来敷衍其他人。等出了大门,脚步慢慢加快,七拐八拐,顺利地拐到凉皮摊上。小姑会从身上掏出一块钱递给摊主。凉皮上桌,神秘的蓝色花纹缠绕着色香味俱全的凉皮,也装点着我贫瘠的童年。我咽了口唾沫,坐在板凳上狼吞虎咽地埋头吃完。这时候差不多戏也唱完,街上的人开始搬凳子回家吃饭,我们再溜达着回去。
我第一次到乡里是跟奶奶去赶集。我们步行了十里地,来到一个比村里庙会大几倍的集市。集市上不仅有卖零食和玩具的,还有卖胶桶的、卖板凳的、卖铁锅的……街口有个很大的饭店,专卖刀削面。门前土灶上架着一口大铁锅,灶里烧着熊熊的烈火,铁锅旁边是用两个高杌子支撑的案板。厨师在案板上翻来覆去的揉面,直到面团整个变得光滑,不粘手,不粘案板,就可以削面。只见胖胖的厨师迅速走到铁锅前,左手托面团,右手拿个小铁片(削面工具),“刷刷刷”几下锅里沸腾的热水中飘着一片柳叶面。旁边的学徒手拿大笊篱忙搅拌面片,防止粘锅底。待面煮好,他捞起一笊篱面盛到旁边的瓷碗里,浇上浇头端到屋里给客人享用。刀削面一碗五块,一般人舍不得吃的,也就站在锅前看看大厨师削面,回去村里也有谈资。
有的小摊不仅卖零食玩具,还兼具书店功能。小巧的折叠弹簧床上摆着各种画册,大部分是《金刚葫芦娃》、《三打白骨精》、《白雪公主》等。一群低年级的小学生围着画册叽叽喳喳地评论着。摊主看着心里着急,这群小孩光看不买。除了画册,小摊上卖的最多的就属作文书(用来称呼一切指导学生写作文章的书)。弹簧床放不下作文书,摊主在地上铺上塑料纸,把作文书堆到上面。我那会上五年级,对画册没了兴趣,蹲在地上看了好久的作文书。最终奶奶给我买了一本《全国优秀作文选》,这是我拥有的第一本作文书,可惜后来不知道借给哪个同学看,他忘记了还给我,留下小小疑案一桩。
转眼到了中午,大家都饥肠辘辘,奶奶准备带我们吃凉皮。正值冬天,呼呼的寒风吹着,路边还堆着未消融的冰雪。赶集的每个人都裹着大棉袄,围着围巾,戴着帽子手套,这时候再吃冷拌凉皮有点不合时宜。精明的摊主把凉皮换个花样售卖,车斗里还是原来那一套,车旁边却多了个小巧的移动火炉,里面烧着蜂窝煤,一簇簇跳跃的火苗舔弄着上面一口炒锅,锅慢慢烧热,摊主往里面倒上一勺花生油,刺溜一声,葱姜蒜爆炒出香气逼人的味道,勾引着每个饥饿的肚肠。接着放入切好的凉皮、面筋和白胖的豆芽,铲子上下飞速翻炒几下,撒上盐和各种调料,香喷喷热腾腾的炒凉皮出锅。盘子依然还是经久不变的蓝色花纹,而价格却不是之前的一块,已经涨到一块五。
奶奶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条纹手绢,手绢圆鼓鼓的,里面包着几张纸钱。她仔细从中拿出三张一元钱递给摊主,叫了两份炒凉皮(弟弟还小,跟我们分吃一份)。等凉皮炒好,我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把食物安置在自己空荡荡的胃里。一份炒凉皮根本无法满足饥火烧肠的我,不过马上我们就要回家,能先垫垫肚子,去去凉气已经知足。
我上大学时,学校外面的凉皮已经三块。
我做第一份工作的时候,楼下的凉皮卖到七块。
……
而今我定居到温暖湿润的江南,在这莺飞草长的季节里,又看到了楼下售卖凉皮的摊子,不由自主地就买了一份。如今凉皮已经衍生出好几个兄弟姐妹,比如面皮、擀面皮、牛筋面……而记忆中的那份凉皮却从未逊色,连用来装凉皮的蓝色花纹盘也依然美丽神秘,令人怀念非常。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时间如白驹过隙,仿佛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十几二十年过去了。以前待我好的两个人,一个相隔千里,另一个阴阳不见,世间最无奈莫过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