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凤凰古城!”
在离开凤凰的大巴里,我的情绪再也经不起禁锢,与玻璃撞成一股风,伴着滂沱的雨,淋湿了凤凰古城。渐行渐远,是我对它的惜别;忽浓忽淡是我对它的回忆。
时光,有时像杯静止的水,浅酌光阴,总会飘浮出人生的某些记忆。凤凰的记忆,是这杯水,在静止中延伸拓开,又在静止中聚拢整合。沈丛文的故居、老阿婆的背影,沉甸甸的,是我始终称不出的重量。故居,小小的四合院,有被时光打磨的石阶;有被时光镌永的旧照;有被时光留住的墨香。坐在石墩上,与沈老对望。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文学最深处是平凡;文学的高度是致远。以至很长时间,我不敢动笔再写文章,因为我永远达不到通心的境界。这是我第一次到凤凰后的感受。
第二次到凤凰,是今年三月中旬,在贵州桐仁学习。那天,桐仁人,刚把夜幕拉下,绕城的灯也刚睁开眼睛。我和四个同学驱车抵达凤凰,时值8点。凤凰的夜色还如去年一样的美,人海还是那样的潮涌。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在飞泻的彩虹里,我寻找去年那个幽静的古巷,和老巷中的老阿婆。然而,老巷虽在,老人却杳。我不知道,我会对这老人有如此深的印记?甚至可以说:是因为有沈老的故居,和老巷中的阿婆,才会使我对凤凰念念不忘。
时间,在脚底下悄悄溜走。11点的时针,把夜雾沉重挑起。雾,披着五彩虹衣,徘徊在沱江边;飘逸在峰峦里;游恋在楼角中。人海渐退,沱江妆淡,纤歌正袅。凤凰,在渐渐消失的嘈杂声中,挽着云鬓,跚跚的步入沱江的水梦之中。原来美到极至是恬静;美到心底是安宁。面对沱江,我嘘出心中的希望。再次回眸,那条深深的老石巷。石巷,空空的。几盏昏黄的灯,把它照得更加幽深,幽深得是通往时空的一个圆;幽暗,更看不清,摔破在石板上的零乱记忆。
在浅酌时光的小屋里,我们依次而座。“浅酌时光”依岸而设,一半却凌空于沱江水面。在五个人中,涂先旭是个才子,也是正宗的湘西人。他抱着东家的吉他,边唱边弹。歌声与弦音似透明的薄翅,掠过柔柔的江波。沱江,再次以恬美之容向我微笑。与时光对饮,与沱江相叙,我听到从远古赶来的声音,我看到从远际飘来的画帧。
燧火,燎燃了这里一片绿色中的静寂。温柔,把强悍一寸、一寸融化。顺江而立,依山而攀的吊楼,在茫茫的山雾里,是一条不回头的龙。寒闪闪的弯刀,磨平了一座座山,也削尖了一座座山。日月,在山尖上翻开一页页时空的书。被神汉、神婆念咒过的牛头,变成威武的神,高高的立在山寨上,镇压了一方的山妖与蛇精。旆旗,赶着风,呼呼的转。转过春秋,转过冬夏。擂鼓的汉子,胳膀比老树还粗,腰比山还壮。喝着酒的风,永远吹不到这里的男人们,却醉了一轮笑靥的明月。阿哥踩着云,把彩霞剪下。牛角梳子,把长长的秀发梳成一首首动听的歌。山歌缠着凤凰,便诞生了今天的神话。
把光阴切成一节节片段,每一段都是凤凰人的书。浅酌时光,又何尝不是对已逝岁月的反思?又何尝不是对时光的一次长谈?我了解这里吗?我理解这里吗?四周高耸的群山,是围成一堵齐天的墙。走不出,也走不进。山路,便有了这里崎岖、曲折的人生,飘荡着生与死的符号。沱江的愤怒与温柔,吞吐着这里的一切:日月、生命,还有希望与失落。它从平平仄仄的大山谷中,一路狂奔。没有尽头,也不见源头。在光明与黑暗中,繁衍着,生息着。沈从文的书箱和油纸伞沉甸甸的,那是湘西人的希望。我曾走进过他的《边城》,在他的伞下,眺望着那片神奇的土地。
涂了五彩的雾,是一笔浓淡相宜的画。柔软的新柳,在对岸站成一团吹不散的烟。沱江醉醒了,把画从水面上轻轻托起。画里有曾经的梦,更有今天的景。今古相连,便是凤凰人的三生三世。风,把仙气吹来。画与波,在似花开的韵律中,抽象得如一首诗。月亮枕着相思的诗,想着比蜜还甜的爱情。塔与桥;岸与楼脱去白天的尘袍,也丢掉了最喧闹时的华艳,此时它们如七色润玉的丝带,缠缠绵绵的悬浮于轻烟淡雾之中。人不是主角,人是嵌在玉带上的一颗珠。
在浅酌时光的小屋里,光阴是把弹唱的吉他。弦丝上,是弹不尽的春江秋月,唱不完的岁月悠悠。对着江心,手中的烟灼痛了岁月,也迷糊了一河的星。老阿婆的背影,又一次拉长了我的回忆。她佝偻着背,像这里的山,不尖也不平。一身简与洁的装束,把苗家人的风俗全都穿上。她低着头,安静得,让这条久远的石巷不敢再向前延伸,更让山神也屏住了呼吸,只有在飞针走线的时候,才发现她生命复活的现象。鞋垫是她的人生,纳进的一针一线都是她的经历,和这里故事。石墙靠着她坚实的背,她的背,是她坚硬的人生。皱纹,密密麻麻的,在脸上走满了她的年轮;深深浅浅,是她涉过的水路,曲曲折折是她爬过的山沟。她安祥地坐在时空的交叉点上,刺绣着春去秋来,刺绣着蛮荒与文明。石巷,肃静得容不下时钟的转哒声,只有她的心跳,才能鼓动这里的气息。回忆如辗槽的铁轮,“吱哑、吱哑”在老人的心里和石板上重叠。站在那里,我的心与老人、石巷重叠。重叠出一组光阴,一份宁静。
时间,在我的追索中惊醒。江雾,是这里堆起的念与恋。这里山和水;这里楼和梦,是洗不掉,也吹不去的色彩。或舒或卷,是沈丛文的书;或隐或现是老人的影。在书与影间,我捧起了一段文字,也看到了一种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