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清和第一次遇见江晏时十三岁。
黎清和在这之前都是在繁城上的学,那儿的同学邻居平易近人,在那呆了四五年,自然是多了些知心的小伙伴。
她走的时候没告诉任何人,更见不得离别的场合,去学校调了档案之后,外婆就忙收拾行李送她回到了晏城。
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
晏城这个地方才是黎清和的故乡,明明就是自己土生土长的地方,这一瞬间却感觉自己才是那个过客,带着浓浓的陌生感。
土砖堆砌的瓦棚屋,门口的竹篾盆里散落着一些晒干瘪了的四季豆,一只麻雀落在上面。
推开院子门,那只灵动的小身影惊得挥动两下翅膀,往屋子里瞅了一眼飞走了,随后就见着一位约莫六十旬左右的老妇人洋着笑迎了上来:“哎哟,清和回来了,来来来,你们赶紧进屋里歇着去!”
那是黎清和的奶奶,即便岁月爬满了脸颊,身子骨却异常地硬朗,步子比常人要矫健得些。
她上前接过黎清和挎在手腕上的行李,领着她们往屋子里走:“这孩子…你说你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儿,好让明仁去接你,这山路可不好走,也辛苦老亲家大老远的还自个儿来送你了。”
外婆叹了口气,语气难掩无奈:“我就清和这么一个外甥女,我不对她好谁对她好呢。”
这话说得有些含沙射影。
奶奶浅笑以掩示尴尬。
她想着这一路舟车劳顿的说要留外婆吃饭,外婆也不好再作推辞。
饭后,外婆向黎清和叮嘱了几件事情,大表哥刚好从这边路过时就将她带回去了。
黎清和眼睛红红的,胸口有点闷得慌,和外婆惜别之后抬眼巡视了下四周,熟悉又陌生,便再没什么胃口了。
外婆临走之前再三嘱咐:
清和啊,在这可不像在外婆家里,一定要吃饱穿暖。
和堂哥堂弟们要好好相处,受欺负了就告诉我。
外婆老了腿脚不方便,也不能常去看你。
以后有什么事我就让你大表哥代我过去,缺什么你就跟外婆说,记住没。
泪眼恍惚之中似乎看见一个身影,好像是男生,和自己年龄相仿,本来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却生得异常清瘦,待他走近了些,黎清和抬手拭了下眼角试图睁大些眼睛,却见那男孩朝她扬了扬嘴角,指着她问:“这是……黎清和?”
看清那张久违的脸,黎清和撅着嘴违心地点了点头。
黎明义,她的堂弟,这个人她有些不喜。
她耷着脑袋不太想搭理他。
“她这是聋了还是哑了?”这句话是问旁边的奶奶的。
奶奶躬着身子倚在木凳上摇着手里的芭蕉扇子,神色中透着几分怜意:“这丫头八成是舍不得那里了,这一回来倒是生疏了些。”
说着语气又栗色起来“你个小崽子一上午又跑哪去鬼混了?”
黎明义有些贱贱地靠着墙轻哼着:“还能干啥,玩呗。”
奶奶扬起芭蕉扇扣了扣他的后脑勺:“你哥都跟你都学坏了,饭也不吃,都不着家了。”
“怎么着也是我被带坏了呀!”
“就你嘴贫。”
黎明义眉眼一弯,坏笑了下,有些粗鲁地一把上前擭住黎清和的胳膊,说:“对了,明仁哥说要等清和姐回来带她一道去大海家玩去,毕竟好长时间都没见了。”
“也好,夜里我把门掩着,你们也别折腾得太晚,明天开学刚好你们几个人一道,也有个伴。”
“知道了。”
黎清和就这样被拽了出去。
胳膊被扯得有点疼,她有些气愤但还是忍住怒气:“慢点慢点儿,我手臂都要脱臼了。”挣脱了他的手,她不停地轻揉着刚刚被拽疼的胳膊。
他闻言停了下来,蹙着眉头打量着她:“怎么着,原来你没哑啊。”
她皮笑肉不笑。
“又装。”
随即她强颜欢笑:“怎么会呢,我好着呢。”
“…”
“我是突然见到你们一时激动了。”
“嗬,你她妈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哪。”
“哎!我妈可没招你啊。”
“我劝你赶紧从哪来回哪去,别辱了咱门风。” 黎明义指了指远处河对面那若隐若现的村子,稚嫩的脸上挂着旁人都装不出的鄙夷。
“凭什么呢?”
“你爸妈还没教会你‘奶奶’这两个字吗?”
笑容渐渐凝滞,她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迎上他的视线,张了张嘴却又哑口无言。
“不说话,心虚了吧。”
她蹙着眉头不想再和他浪费口舌,便转身往回走。
黎明义立马跑过去伸手挡住了她的路:“哎?你不能走,我答应奶奶带你出来的,要是到时候你闷出病来还得让我背锅…”
瞬间,黎清和真想一口唾沫吐他一脸。
但她还是忍住了,外婆说了,要和他们好好相处,毕竟自己现在也算是寄人篱下。
黎明仁在大海家里玩牌,她和黎明义过去的时候他们也并没有显得很意外,只是单纯的相互打了声招呼,似乎是意料之中。
黎清和能想象的到,因为可能在繁城的时候她要回来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方圆几里,毕竟邻居之间每天总会相互唠唠家常。
黎明义一脚勾起跟前的凳子坐过去加入了他们,大海和明仁也向她投一个眼神示意让她也过去。
但大海的妈妈红婶儿一见到她却格外殷勤,又是端茶又是递水,还一边捧着她的小脸左看看右瞧瞧:“啧啧,真是女大十八变哪,清和都变漂亮了,看看这小嘴还有这笑眼,可真好看,干脆以后给我们大海做媳妇得了……”
一旁的黎明义早已笑得快岔气了,而大海则是羞愧地瞪了他妈两眼。
黎清和尴尬地冲她笑了笑,没有作任何回应,而是怔怔地看向了黎明仁。
黎明仁是她的二堂哥,明明15岁的年纪却有着十七八岁的身高,他是这个村子他们这辈里年龄最大的孩子,按道理来说他应该是思维最成熟的一个,所以黎清和相对来说比较信任他一些。
“婶儿,你可别逗她了,这好不容易回来了可别给她吓跑了。”他丢出手中最后一张牌抬头看向红婶儿,笑得有些得意。
“我靠,怎么又是你赢了?”黎明义拍拍桌子,向他挑眉,示意不太服气。
“不服再战呗。”
“来就来。”
“让清和也来吧,不是三缺一吗?”大海看着黎清和问他们。
黎明义抬眸打量:“会玩吗?”
“废话。”
在晏城的第一个夜晚过得也没那么糟糕。
那儿的夜晚很安静,只听得见古老的钟摆敲出微弱的声响,像是时间在轻轻滴落。
他们回去的时候已经十点多钟了,想到明天还要上学,他们也快速洗漱好各自去到自己的房间了。
‘奶奶’这两个字一直都是黎清和心中的大忌,虽然她可以每天如常人一般与她相处,但对她的称呼却难以启齿。
这就像一日三餐一样,它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稍一违背便会感到浑身不自在。
自打记事以来,黎清和就没喊过一句‘奶奶’,小的时候,不,应该是从出生起,她就不受他们喜欢。
那一年,妈妈怀她的时候,全家人心里都百般激动,好不容易十月怀胎,医生来了,接生婆婆也来了,她顺产出生了,却是个女孩。
妈妈说她可能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天的。
黎清和的出生就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而黎清和就是那场暴风雨,奶奶的脸色就是那天的天气,由晴到阴。
所以那一刻她的手里正提着一把菜刀气冲冲地朝产房走过去,待妈妈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奶奶就狠狠地握着菜刀朝黎清和面前的小方桌上左拍右拍,吓得小清和瞪大两颗眼珠子哭的惨绝人寰,一直断断续续闹腾了几个小时才平复下来。
有人说或许黎清和这怕生的性格便是从那时留下的。
而她的成长路上便从来没有爷爷奶奶的半分关照,除了不给她饿死,什么东西都不曾落着。
那时候家里穷,黎永昌也就是他的爸爸常年在外,妈妈得起早贪黑忙活庄稼,就只能常常把她丢给奶奶照看。
而她那时候才两三岁,生活都不能自理,有时候连大小便弄到身上都没人管。
那时候要吃水果没钱买,可以用鸡蛋和水稻兑换,四合院的瓦棚底下,明明画面可以那么和谐,却因为她的存在显得突兀起来,二堂哥在吃,四堂弟在吃,爷爷奶奶也在吃,只有她一人站在一旁的墙角边上巴巴地望着。
……
那些琐碎不堪的回忆太多,而她毕竟年岁尚小,随着年岁地增长,这些事情她本记不太清了。
但妈妈始终埋不住心中的那团火,便时常挂在嘴边念叨着,她就再也忘不了了。
所以自打记事以后,她再也不喊‘爷爷奶奶’这几个字了。
……
黎清和躺在床上盯着头顶的天花板思绪乱飞,孰不知仍被泪水抹了一脸,侧过身去用手拭了拭眼角,思绪又回到了八岁那年……
上学前班那会儿,学校离家太远,午饭时间也有限,老人们便琢磨着可以给孙子们送饭。
而他们家一送就送仨儿,还有他的堂哥堂弟黎明仁、黎明义。
那些老人们一来一往你一言我一语就唠起了家长里短。
很快,黎清和的事迹成了家喻户晓。街坊邻里们也常常拐弯抹角地嘲弄她,他们嘴上说着只是开开玩笑,但对黎清和而言这是莫大的羞辱。
再后来,学前班的班主任也知道了这事,她指责黎清和,还把她当作反面教材在课堂上公布,让她反思、让同学们引以为戒。
后面的事情似乎太多太多,多到记忆有点模糊,她记得后来好像妈妈从上海打工回来了,在她与外婆的商议下,黎清和转去了繁城,也就是外婆的家里,一待就是四年……
除了春节期间,基本很少回来,只有爷爷去世的那一年回来了一次。
而她的爸爸妈妈,也正是那几年里常年在外才存了点积蓄。
……
这次奶奶主动让她回来,黎清和却糊涂了。
再次回到这里,便是一切归零,所有的不开心都将它尘封起来,因为她早已学会了伪装、隐忍。
晏城的小学很大,一个操场就能够抵得上繁城的几栋楼。
这一届的转学生不止黎清和一个人,同她一批的还有两三个,看到别的同学相互谈笑挥手,她也没有同他们搭上话,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找到第三排左边最拐角的位置坐下来,对于黎清和来说,靠墙的位置才最有安全感。
坐在前面的女同学扎着高高的马尾辫,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很有灵韵。
让黎清和惊掉下巴的是她穿着一件白色的镂空吊带衫就来上学,黎清和觉得自己可能得重新审视下自己的三观。
她斜靠在课椅上一只手搭着黎清和的桌子以展现自己的热情来和她搭讪,语调幽默诙谐,让性格慢热的黎清和初次感受到了来到这儿的一股暖流。
她叫李林璐,也成了黎清和在这学校的第一位朋友。
老师让转学生们做自我介绍。
轮到黎清和的时候她有些惶恐,在众人面前发言这事儿她最不擅长,也有些排斥,以至于上台说话时都有点语无伦次。
“大…大家好,我…我叫黎清和,黎明的黎,清澈的清,和…和平的和,还望大家在…在学习上,多多指教。”
“名字不错。”台下有个声音幽幽地传了过来,是个男生的,很轻微很低沉,似乎是故意压低了嗓子,但还是被她听见了。
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差点让她吐血身亡。
“可惜是个结巴。”
她循着声音的源头望去,却只能瞧见黑压压的一片。
第一节课过后,班主任重新调换了座位。
黎清和作为转校生,不知道是因为没有路人缘还是让人有种个高的错觉,竟被安排到了中间一组的最后一排。
坐在前面的男生毫无保留地挡住了面前的整块儿黑板,黎清和坐那儿只能侧着脑袋歪着脖子听课,她想,可能不出半个月自己就会得颈椎病。
好在后来班主任总算看出了她的不适,让她和那男生换一下,未果,前面女生的身高仍是不可估量,足足比黎清和高了大半截。
老师又示意她和那女生再换,还是不行,等到再次与前面那位换过之后才勉强看清。最终,她的位置定在了第四排。
而前面坐着的还是一位男生。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没有同那位男生讲过一句话,甚至都没正脸看过他。
她不擅长与人搭讪。
在那个陌生的环境里,她已经开始变得喜欢独处。
而那个男生同她开口的第一句话是在一节自习课上。
黎清和在做语文卷子的阅读理解,有道题有点儿难,她咬着铅笔头趴在桌上沉思,他倏地回过头用食指轻扣了下她的课桌,她抬头,他俯视,半眯着眼睛盯着她对上她的视线,笑得有些讨好:“同学,修正贴借我一张呗。”
那是黎清和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正脸看着他,那张脸用现在的审美观来说可以算是清秀隽逸,不过那时的她并不懂,只是觉得那张脸上写满了调侃。
“不借。”吐出这句话的时候她想都没想。
不是她小气,只是真的囊中羞涩。
黎清和每天的零花钱只有一块钱,只够早上买个早餐,要是买文具还得额外找奶奶要钱。
不到万不得已,她从来都不愿意主动去要钱,所以在学习用具上尽量能省则省。
“别呀,咱们都是同学,要互帮互助。”
“……”她摆摆手,没有抬头。
“这样,我明天双倍还你,怎么样?”
这样的条件似乎不容拒绝,她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借给了他。
到了下课时间,
黎清和用笔尖戳了戳他的后背,感觉到了痛楚,他回头一脸疑惑地看着她。
她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愣了一下,随即又笑了。
我叫江晏,以后请多多指教了。
后来的很多年里,对于小学的这段时光记忆已然很模糊,甚至好多名字都不怎么记得了。
而那一刻的画面却像是刻在了她的脑海中一样地异常清晰,黎清和至今都无法忘记当初询问江晏的名字时他脸上的笑容,
如沐春风。
那时的江晏在黎清和眼里是一个只会耍赖、捉弄人、还时不时爱流鼻涕的小无赖。
因为到了第二天,他完全就把借她东西的事忘到了印度尼西亚。
黎清和想起这事的时候顺手扯过他卫衣领上的帽子往后一拎:“说好的还我双倍呢?”
江晏一个踉跄被迫回头,有些哭笑不得:“今天出门急就给忘了,明天一定还你。”
后来到了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他依旧糊她。
她有些气急败坏。
他转过身来倚在黎清和的桌子上扬着下巴盯着她,噬笑:“干嘛这么小气呢,咱们以后就是朋友了,要互相照应才对嘛,我的就是你的……”
黎清和则一脸无奈地抿着嘴。
谁跟你是朋友。。。
江晏笑得肩膀轻颤了两下,抄起桌上的数学练习册用笔尖指着其中一道题递向黎清和说,哎,朋友你帮我看一下这道题怎么解来着…
“……”
在黎清和活着的十三年里,她没有钱没有颜,爷爷不疼奶奶不爱,她唯一能做到的只有不旷课不早退,上课聚精会神,作业按时完成。
可能最让她拿得出手的只有她的学习成绩了。
所以第一次月考,她考了全班第二。
班主任说要根据考试成绩对班干部重新分配。第一名由她亲定为班长,第二名自己选。
黎清和选择了语文课代表,只需分发作业,轻松、易胜任。
也正是因为这个职务,她才对班里的同学有了进一步的熟知。
比如,班里拉帮结派的始作俑者叫陈颖,她爸是晏城中学的校长,所以才助长了她肆意妄为的资本。
坐在第一组第四排的男生叫汪卓,他的数学很好,思维灵活,能解出一些超纲的题,但就是语文课的钉子户。
班里长得最好看的女生叫宋思远,老师们都常常夸她眼睛里有星星,明净清澈、灿若繁星。
而黎清和与这些人之间却始终存在隔阂,无法靠近,到底是成长的环境不同,性格不同,价值观不同,也玩不到一块儿去。
入学一个多月,黎清和在学校认识的人屈指可数,并且与村里的人交集也出奇的少。
黎大海在五年级比她小一届,教室在三楼,平常碰到的几率微乎其微。
黎明义和她是同级不同班,至于为什么得喊她姐姐,是因为……
他比她小了三个月而已。
黎明义虽然就在隔壁,但黎清和最愁的就是和他碰面,就算碰着了也会相互很默契地装作不认识。
只有上学放学才迫不得已和他们结伴一起。
放学回家的时候,他们总会在路上磨蹭个把小时,每次经过胡人村的池塘,必定会耗上半小时到河里捞菱角、钓龙虾。
那时候黎村还在山里头,没有迁出来,从学校回去得耗上三四十分钟,除了经过胡人村,还得穿过一个小树林。
胡人村里头有户人家,祖孙三代都有精神病,他家儿子也才十七八岁,却常常被放出来祸害无知少女,大街上逮着一个女孩就拦着人家不让她走。
那时候的精神患者遍街都是,一个落后的小县城里,这种琐事也没有人去管,见到这些被流放的疯子,人们能做到的只有避而远之。
每次到了这儿,黎清和心里总是不踏实,可他们俩偏偏喜欢在这儿逗留。
大海说根据他们多年的经验,这个点疯子基本很少出没。
思怔了片刻,她还是脱掉了双肩书包撩在一边,撸起袖子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坐在河边的柳树根上,对着他们一脸笑意:“这怎么钓啊,让我也来试试呗。”
他们本来正在钓一只龙虾中的头头儿,体积是普通虾的两倍,被黎清和过来一打岔手中的螺丝一抖给惊跑了。
黎大海脑子炸了:“你看,小龙虾都给你吓走了!”
黎明义摆弄着手里的螺丝诱饵:“你不是不喜欢这些无聊的游戏?”
“不然我就这么干等着吗?”
“你可以先回去,顺便把我们书包也带回去,顺便帮我们把作业也写了…”他一边轻描淡写地说着,一边用绳子系住手里的螺丝。
黎清和一想到自己独处可能会面临风险,还有每次经过小树林就会毛孔缩紧、全身颤栗,然后脑补一些恐怖电影中牛鬼蛇神的画面。
她薄唇轻抿,心里一紧:“不行,待会疯子来了怎么办?三个臭皮匠,至少也顶个诸葛亮。”
“也行,那疯子只喜欢女的,只要把你丢出去我们就可以跑路了,是不是啊,大海?”黎明义拍了拍大海的肩膀,与他对视一笑。
大海则挠挠头,冲黎清和尴尬地咧咧嘴。
黎清和站起身来,抖了抖屁股上的灰,走到他跟前,一把抢过他手里的螺丝诱饵:“让我先试一把再说。”
十月份的天仍有些热气,路边的野草被晒的焉了吧唧的,河里的小鱼虾米也没有六七月份的多。
黎清和见两三个回合没有动静便失了兴致:“好无聊,我要先回去了。”
没有人理她。
“我要回去了?”
“……”
“我真走了?”她再强调了一遍。
一阵风吹过,她捋了捋碎发,仍是一片寂静。
“小妹妹别急着走啊,去我家里坐会儿?”一道陌生的声音幽幽地传了过来。
回头一看,心脏差点都跳了出来:“你们快跑啊,疯…疯子!”
说完整个手就被他擒住了,怎么也挣脱不开。
她脸色僵硬,拼命地挣扎,对他又挠又踢,说话语无伦次:“啊!你…你放开我…你离我远点儿~”
大海和黎明义跑了几步,听到后面的动静停了下来。
大海一脸恐慌:“怎么办哪?”
犹豫了片刻,黎明义似乎想起了什么,低声问他:“你弹弓呢,带了没有?”
“带了。”
“拿给我。”
黎清和还在死命挣扎,那疯子却笑得愈加狰狞。
“啊!”
见他惨叫一声,擒着黎清和胳膊的那只手松了开来,不停地上下晃动,一脸痛意。
黎明义用弹弓打伤了疯子的手臂,黎清和得以脱了身。
他们一口气跑到了五百米开外的小树林里,才停下来喘了喘气。
一想到刚刚的场景,黎清和就觉得很憋屈,胸口有股闷气无处发泄:“都是你,非在那磨磨唧唧的。”
黎明义听到这话感到很可笑:“你还怪我?要不是我你刚刚能跑得掉吗?”
黎清和哭丧着脸,点破他们明明知道这村子里面疯子多还非得在这儿逗留那么长时间。
“我中途不是让你先走了吗?”他一脸不耐烦。
“我要是半路遇上疯子了怎么办,你们是没事,反正同性相斥,你是不是故意的?”反正已经撕破脸了,她也就破罐子破摔。
“我就是故意的,怎么着?”
“你身为一个男生竟然这么对你姐姐,我回去找她说说理去!”
“她?”黎明义立刻又明白过来,言语中带着嘲讽:“你可真是奶奶的好孙女啊……”
“你……”
“你们别吵了!”大海夹在中间很为难,他打断了黎清和的话,脸色一本正经:“我们不是故意在那逗留的,因为就算有危险我们也不会不管你的,你不是说过吗,三个臭皮匠至少也得顶个诸葛亮…还有,天都快黑了,我们得赶快回去了。”
一路上,三个人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谁也没有打破沉默。夕阳余晖倾洒着背影,远远看去,竟然有着并不违和的画面感。
那天的事回到家以后谁也没有向第四个人再提起,只不过黎清和后来的几天里仍有点惊魂未定,明仁哥看出了端倪问她是不是生病了,她也只是敷衍带过。
紧接着学校也即将面临着期中考试,接连好几节体育课都被班主任强行占有。最后在考试前两天却难得的让他们上了一节体育课。
当别的同学在组队玩游戏时,她只是一个人坐在台阶上远远观望着。李林璐有时候会来喊她一起,但大多数情况下,她都会忘了这茬,因为她的朋友太多,班里三分之二的女生都和她玩得来,也就顾不上黎清和了。
篮球场永远都是男生的主场,黎清和喜欢坐在台阶上侧着身子一只手撑着脑袋,一边欣赏男生打篮球的样子。尤其是江晏,虽然在这之前她和他的交集还不是很多,虽然她对他还没有改观,但她不得不承认,那个男生,在球场上举手投足间有点帅。
以至于每次经过那边的篮球场,她的目光会不经意地扫视他,而他却总是很投入,也并不知道,其实在某个角落里,有个人还是蛮欣赏他的。
那个时候她并不懂,欣赏其实就是滋生情愫的开始。
傍晚的余晖倾洒在两人的脸上,朦胧、迷幻。
期中考试之后,班里的座位又重新进行了调整,这一次,老师让三人并一排。
出乎意料的,黎清和竟与江晏成了同桌,他左边坐着的女生叫李子瑶,而且前后桌的也都是女生。
同学都调侃江晏这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美眷在手、左拥右抱,万花丛中一点绿。
江晏也总打着洁身自好的旗子,称自己要出淤泥而不染,不能丢了节操。
话是这么说,但他与黎清和之间走的却愈来愈近。他经常会在学习上请教她,她也会耐心的解答、一步一步地将公式演算给他看。
因为那个时候,黎清和的成绩的确要在他之上。
他们之间的关系,好像就这样莫名地、自然而然地走近了许多。
江晏会在黎清和早读课犯困的时候有意无意地讲着书上的冷笑话给她听。
黎清和也会在江晏无所事是的时候跟他聊起自己假期玩过的手柄游戏,让他立马起了兴致。
考试失利的时候,他们会带着几本废弃的字典找到一个没人的角落享受撕书的快感。
那个时候的他们不懂,只知道那种感觉挺惬意的。
其实这种不谋而合的默契叫做共同语言。
江晏偶尔也会捉弄她,每次经过走廊,经过她身边时他会捉弄地猛拍一下她的肩膀然后飞快地撤离,只留她一个人站在那里懵圈。
那时的时光很短暂,短到恍如隔世;那时的时光很美好,美到记忆有些模糊。
很多年以后的现在,隔了那么久的时间,其中的细节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当初那段最美好与最不美好的情节。
在元旦文艺汇演上,李子瑶无意间提起了这件事。她附在黎清和的耳朵边上轻声告诉她,我觉得江晏喜欢你哟。
黎清和一脸错愕,感觉像是听了一个惊天大笑话:“怎么可能!”
李子瑶却看着她笑得意味不明,她说,你在学习上这么帮他,两人之间有很多话题,而他又对你很关照,怎么不可能喜欢呢。
黎清和转过头看着门口朝她挥手示意的江晏,又看向一旁正点化她的李子瑶,瞬间有些顿悟、又有些不知所措。
从小到大,黎清和作为父母眼中的乖乖女,老师眼中的好学生,怎么也没想过,有一天‘早恋’这个词会亲临到自己的身上。
十三岁的黎清和思维懵懂、单一,满脑子都是胡爷爷笔下的八荣八耻。
这让她感到不适应、甚至不知所措,因为当下的她只想好好学习,让父母能够在众人面前扬眉吐气,让‘黎清和’这三个字名垂千里。
而‘早恋’这种事只有坏学生才会去做的。
所以她采用了最简单粗暴的方式。
从那天起,黎清和开始渐渐疏远江晏。
她似乎又重新变回了那个孤僻、安静又冷言冷语的黎清和。
如果不是强制性的小组交流,她不会主动朝他开口,而江晏若是主动找她的话,她也只会随口敷衍几句。
后来班里又进行了一次换座。
黎清和与李林璐成了同桌,而江晏则与宋思远坐一起。
当别的同学在玩的时候,黎清和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别的同学在讨论课题的时候,黎清和还是一个人坐在座位上。
江晏会时常一脸好奇地凑过来问:“你在干嘛呢?”
黎清和通常回他的只有冷漠的四个字:要你管,滚。
一次两次,江晏会觉得她可能只是心情不好。
时间久了,又让他感到莫名其妙:他是不是哪里得罪她了?越想越觉得一头雾水。
人与人之间一旦有了裂缝,很快就会背道相驰,言语尽失。
之后的记忆不再那么清晰,好像黎清和与江晏之间几乎没有了任何的语言交流,亦或是江晏已经不敢找她说话,甚至找不到问题的根源。
再次经过篮球场的时候,总会有个不经意间把目光投向那里,每当她路过的时候,江晏却不再是那个投入、忘我的少年,他渐渐缓和手里的动作,定在那里远远地看着她,眼神明澈、波动、却捉摸不透。
很多年以后,黎清和还是不明白,江晏那时候的眼神之中到底是带了一种怎样的情感在里面。
冬去春来,花落花开。
这年的黎清和已经十四岁了,九年义务教育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过去了三分之二。
黎清和还是不肯开口喊过爷爷奶奶,黎明义经常故意捉弄她,问她今天的晚饭是谁做的,还常用手指着厨房中忙碌的身影问黎清和应该怎么称呼她。
他们俩之间日常争斗、吵吵闹闹,而明仁哥往往会站在中立的角度帮理不帮亲。
大海在担心这一年里离了他们他将如何孤军奋战,直面小学毕业。
黎清和听闻班里的学生可能要面临两极分化,有钱的都会去县城里读重点中学,还有父母陪读,没钱的只能在这穷乡僻壤的小镇里直接升学,上小点儿的初中。
县城里最有名的中学是十九中,它也是初高中合并的,陈颖的爸爸和十九中校长是旧识,所以她肯定是要去那里的。
直到初中开学的那一天,黎清和才知道,转去十九中的还有江晏。
她仿佛听到了一道闪电划破天空的声音,被震得五脏俱焚。
他走了,连带着那些跟他关系还不错的朋友也全都走了,没有留下只字片语,也没有留下能够联系他的方式。
从那以后,江晏这个人连带着他的名字就好像彻底从黎清和的世界里消失了一样。
而她的世界也突然清净下来,却又冷淡、孤独,甚至有些悲凉。
她试图找其他同学打听他的消息,除了知道他在哪个学校哪个班级以外,并没有什么收获,那时的他们都还没有手机。
她发现她和江晏之间的关联除了一张毕业照,什么都没有,以至于后来的时间里他到底有没有回来过,她也不知道。
也对,他对自己来说只是一个普通的同学、同桌,况且也是她自己先疏远他的,聚合离散也是人之常情。
慢慢地黎清和就释怀了,她认为,时间会冲淡一切。
初中一开学就面临着分班,而李林璐、李子瑶这些稍微和自己玩得好一点的偏偏都被分到了隔壁班。
黎清和的中学,不知是离了江晏失了色彩,还是她不再顾虑、自甘堕落,有些事情慢慢在改变。
初一那会儿,班里添了些新同学。
有积极上进的,也有不思进取的。
而黎清和显然听取了后者的,并且还和她们同流合污,一蹶不振。
黎清和的同桌,林一晗,从繁城来的,成绩虽不是名列前茅,也不算太差。
她特别热衷于写小说,这对于黎清和来说,就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新奇,从此,黎清和便跟着她抱着一颗作家梦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从上课认真到上课走神,从九十分到六十分,从前三到第十到十五到二十,从无法接受事实到慢慢接受事实,这一切都在潜移默化地改变。
在那期间,黎清和还是会偶尔想起江晏,想起他打球的样子,认真做题的样子,捉弄自己的样子。
时间真的可以冲淡一些记忆,除了那些她刻意去记住的美好与感伤的画面,大多数涓涓细流的日常都日渐模糊,她有些惶恐。
初二那年,明仁哥考进了海棠中学。
那一年里,黎清和的父母也回来了,家里要盖新房,便没有再走。
她也从土砖屋里脱离了出来,终于不再寄人篱下、看别人的脸色。
闲暇时间她会到房子里帮忙搬砖、送水送饭,便更没心思在学习上了。
后来,也是她的预料之中,黎清和考上了县里一所普通高中,十一中。
而黎明义中考的第二天就被他爸接到浙江去了,直到高一开学也没有回来过。
黎清和的父母一时不太能接受她这样的成绩,因为她的一落千丈并没有让家里人知道。
他们的责备,也让黎清和那两个月的暑假过得浑浑噩噩。
她只有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躺在花瓶床上眯着眼盯着头顶被粉得雪白的天花板发呆,没有失误,没有反思,只有看不尽的低谷、道不尽的绝望。
因为前几天听李林璐说:
林一晗考上了十九中。
而江晏,也考上了十九中。
一个好朋友,一个喜欢的人。
黎清和觉得她的人生和江晏的人生越来越差异化,从相错到相交,从相交再到相离,她不希望他们俩有一天会走上平行的路。
高一那年的某一天,下晚自习,记不得那天的天气怎样了,总之热得人心惶惶。
可能是天气原因,老师出奇地竟没布置课堂作业。
洗漱好之后回到寝室里仍感觉不到一丝凉意,舍友们破天荒的坐在走廊里凑到一起聊起了八卦。
谈人生、谈理想、最后还谈到了他们中学时期的校草。
有几位女生初中的母校正好是十九中,那是黎清和第一次从别人嘴里听到江晏的名字。
心里惊喜、苦涩,百转千回。
她们说,江晏当时也是她们班为数不多的帅哥之一,长得好看,还有异性缘。本来以为上帝给他开了一扇门,就肯定会关他一扇窗,没想到,不仅窗户没关还多开了个侧门。
初三那年,他的成绩像开了挂似的,最后考了全县第九,进了重点班,一气呵成。
黎清和打心眼儿里为他高兴,却又有点忧虑。她以曾是江晏旧友为借口向室友要了他的QQ号。
高中阶段,手机已经普及,前段时间她也让明仁哥帮她申请了一个QQ号,网名为“清和向往”。
拿起手机输入了那一串陌生的数字,搜索,弹出来的界面简单、陌生,网名只有四个字“晏之心切”,点击,添加好友。
那一夜,黎清和彻夜未眠,因为另一端始终没有人同意。
接连着几天,黎清和上课都心不在焉。
直到那个星期周末,对方上了线,同意她的请求。
黎清和心里有些波动,在纠结自己要怎样去开口。而另一边抢先一步打破了僵局。
他问:你是?
这两个字是人都很熟悉,组合在一起却显得异常陌生,她犹豫了片刻,迅速按下了几个字。
“清和向往”:我是黎清和,还记得不?
那边似乎停顿了几分钟,然后才弹出了一句话。
“晏之心却”:小学同学?
“清和向往”:是啊,还坐过一段时间同桌。
“晏之心却”:你怎么有我号的?
“清和向往”:无意间发现我舍友和你初中是一个班的,正好大家都好久没见了就加了…
“晏之心却”:嗯,是挺久的,我也不常上线。
“清和向往”:看得出来,你应该只有周末才有时间的吧,前几天加你都没动静。
“晏之心却”:课程比较多。
“清和向往”:你在十九中?
“晏之心却”:是啊。
“清和向往”:那挺好的。
“晏之心却”:你呢?
“清和向往”:额…这个…你还是别问得好,不知名。
“晏之心却”:……(没有回)
“清和向往”:呃…你下午忙吗?
“晏之心却”:嗯,有点事。
“清和向往”:那…我就先不打扰你了。
“晏之心却”:好。
黎清和的心里又很苦涩,她不愿意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确实他们都长大了,也生疏了,而小时候那段时光也只沦为了一段模糊可忆的往事罢了。
一直想努力地找话题,却总被是他回的下一句不知道怎么去接,对于他来说,她或者就只是比陌生人稍微熟悉一点的陌生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