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至渝
我出家未成,离开了江州,和陈志忠继续往四川行。我们穿过一片柳树林,在阴郁的天色里抵达一处客栈,客栈外站着一个女人,正是血杜鹃。
当年分别之后,血杜鹃没再做强盗,而是在入蜀的必经之路上开了个镖局,护送过往的商队,血杜鹃在强盗中很有名气,无数强盗慕名而来,改邪归正,在镖局做了护卫。
听入蜀的商人说,他们自己雇的佣兵多是只拿钱不办事的主,若一路平安,结了帐就走人,要是真遇上强盗打劫,撒丫子就跑了。只有雪鹰镖局会切实保护商队的利益。
血杜鹃的镖局就叫雪鹰镖局,旗帜也是一面黑底雪鹰旗,于是我知道,她清风薄袖里依然藏着对鹿蜀的深情。入蜀之路,穷山恶水,但因为血杜鹃在强盗中的威慑力,没有哪支强盗敢打劫黑底雪鹰旗保护的商队,于是她的生意越做越大,后来又在镖局旁开了家很大的客栈,用来招待入蜀的商队。
她为镖局的护卫们定制了统一的制服,大家穿上个个都精神抖擞,曾经靠打劫为生的强盗们,如今拿着薪酬和津贴,可以安家落户、娶妻生子。
血杜鹃说,能做到这一步,她已经很欣慰了。大家不再无家可归,也不会再有人横尸荒野。
那年的她,笑起来像个菩萨。
当晚的聊天里,我们又聊起彼此这些年的变化,她说我皮肤黑了,显得更壮实,更像个男人了。而她,变化更大,从啼血的杜鹃变成了如今向阳而开的葵花。
后来我便留在了血杜鹃的客栈里,陈志忠一个人回了四川。和血杜鹃在一起的这段日子远离江湖纷争,安静闲适,我一度以为我的余生就会这样度过,那段日子太过治愈,以至于我都忘了很多人、很多事。
偶尔会有商人问起,说这家镖局打着黑底雪鹰旗,是不是鹿大侠开的镖局。对于这些疑问,血杜鹃从来都不理会。江湖上便开始流传,说血杜鹃冒用黑底雪鹰旗的名号为自己牟取私利。然后终于有一天,鹿蜀听说了这些流言,找上门来。
那天他带着几十个追随他的江湖豪杰,堵在雪鹰镖局的门口,来讨要一个公道,和镖局的人持械对峙。鹿蜀依然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情,指责血杜鹃打着他的旗号在江湖上招摇撞骗。这话激怒了我,我从身边一兄弟手里借过长枪,走到两队人马中间。
我毫不客气地对他说:“血杜鹃比你活的光明磊落。”
鹿蜀也拔出剑来和我单挑。
也许是在江淮时期的磨炼,和他交手十几个回合下来,我竟未落下风。直到血杜鹃从人群中怒吼一句“够了”,我们才打住。
血杜鹃对鹿蜀说:“明天我就解散镖局,你满意了吧?”
说完她便转身进门,关了镖局。
当天夜里,她将大伙叫到一起,分了财产。
她说,各自求生去吧。
镖局的人一一和她告别,都眼含热泪。也有人劝她,何必这么较真呢?这镖局是她自己一手做大的,慕名而来的人都是曾经的草寇,从没借过鹿蜀的江湖威望。
可血杜鹃执意要解散镖局,她说她不想再和鹿蜀纠缠不清。她对我说:“阿宋,以后江湖风雨,你能陪我吗?”
我说好。
谁曾想那天夜里,一个刺客潜进了镖局。我听到打斗声冲进血杜鹃的房间里时,她已身中数刀,倒在血泊里。我赶紧帮她止血,然后找来大夫救了她的命。
当她死里逃生、醒过来的时候,便扑在我怀里,嚎啕大哭,哭得伤口生疼。她说:“当他找上门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这一生都摆脱不了他。”
血杜鹃说,命很苦,可就是死不了。
认识血杜鹃这么多年,那是我头一次见她哭。
血杜鹃养了半个月的伤。有一天夜里,我正给她喂药,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我拔出剑,小心开了门。看见鹿蜀站在门口,浑身是血。
原来,当初那刺客是鹿蜀的妻子雇佣的,因为女人的嫉妒。鹿蜀得知后怒不可遏,杀了刺客就朝镖局赶来。我和鹿蜀在江淮时期相处了三年,他是侠客们的首领,是能为兄弟两肋插刀的那种真豪杰,我一直相信,刺客不是他雇的。
鹿蜀问我,血杜鹃是否还好。因为那刺客心狠手辣,刀刀致命,他当时断定血杜鹃活不成了的,加之我的出现,他当时慌忙地离开,回去拿剩下的佣金时,被鹿蜀听到了。鹿蜀以为血杜鹃已死。
我说她还活着,伤得很重。
说罢,鹿蜀和我靠墙坐在地上,聊了很多。
鹿蜀说:“我知道自己这一生都亏欠她,所以我处处为难她,有时候我多希望她撑不下去,然后来求我帮她,也许这样能减少我的内疚。但血杜鹃这个人太倔,从不肯认输,那么多江湖风雨,她都一个人活过来了。”
我和鹿蜀聊到半夜,而血杜鹃在里屋把一切对话都听得清清楚楚。后半夜我送走了鹿蜀,离开前他对我说:“阿宋,拜托你,好好照顾她。”
送走鹿蜀后我回到房里,血杜鹃坐在床头,眼睛早已红肿,她说:“鹿蜀喜欢抽烟,以前在家的时候,每当烤烟收获的季节,她都会静候着高山来的烟草商,买下最好的烤烟,一根根卷给他。但他却说,抽烟的人喜欢自己卷烟叶。所以,我的爱对他来说其实是负担,是一辈子的愧疚。爱要适可而止。”
血杜鹃还说,侠客得来去洒脱,拂一拂衣袖,杯中不留酒,心中不留情。
一个月后,血杜鹃的伤好了,便关了镖局,和我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那天傍晚,我和她骑马立在三岔路口,她说:“我又一无所有了,人生突然不知该何去何从!”
我望着朝北的路,路的尽头有户人家冒着炊烟,我说:“那条路看起来倒是充满希望。”
我突然想起丁先生的妻子在大漠里开过一家“无情客栈”,她也在那里过完了余生,我突然想去那里看看,传闻中的“无情客栈”是否真的存在。
血杜鹃说:“那好,我们就往北,去大漠深处。”
没想到我们的人生竟如此荒凉,要去大漠中寻找希望。
我们在漠北找了很久,后来终于找到了传说中那家客栈。那家客栈已经荒废了很多年,破败不堪,只有一块倾斜的牌子依然能看出“无情客栈”几个模糊的字。路过的人告诉我们说,这家客栈已有几百年历史,换过很多任老板,甚至连房子都推倒重建了好几次,它的第一任老板是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老死在了这个大漠里,她的继任者为了纪念她,客栈一直都叫“无情客栈”。但这里荒无人烟,生意很差,如今已经荒废有好几年了。
血杜鹃说:“阿宋,不如我们把客栈收拾一下,重新开张,就在这里过一辈子。有没有客人来,没所谓呀。”
我突然想起刚认识血杜鹃时,那天夜里强盗们聚在一起聊理想,血杜鹃说她的理想就是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开一家店,专门收留人世落魄的人、无家可归的人。如今,她的理想实现了。
我说好。
我们用了两个月时间修复了客栈。血杜鹃觉得“无情客栈”这个名字不太好,老强盗曾说,这世间人,人人皆有情,他对别人深情,便只能对你无情。所以这世上,其实不存在无情之人。倒是重情重义的人往往装作无情,独行世间,看大漠孤烟直,这种人,就叫侠客。
于是,她将客栈名字改成了“红尘客栈”。
如果你站在客栈外,你会发现黄沙深处这家客栈门庭萧条,装饰老旧,屋檐下挂着烟熏的肉。有时候我们半个月也等不来一个客人,反倒能等来好几场沙尘暴,大多数的日子,都是我和血杜鹃两个人看大漠的日出和日落,养了一只猫、一条狗,马棚里拴着两匹马,是曾经动荡不安的岁月。
血杜鹃说,她的余生都愿意和我在这里度过。
话音刚落,挂在墙上的簸箕掉到地上,吓了她一跳。那晚风沙吹动门窗,烛光摇曳,晃荡着不安定的模样,夜风卷起的吼叫像鬼、像狼、也像人。人间烟火之外的客栈里,只有我们两人,屋里传来一两声咳嗽,屋外是天涯,是风沙。
我曾经也以为,这种安定便是我想要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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