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小巷不长,迂迂回回不过十几户人家,几十间砖房,阳光雨雪若要温暖或滋润整条巷子也不过个把钟头的光景。如若到了晚饭的光景,站在巷口唤上一声自家孩童,其定会听得真切,继而攀过煤堆,绕开柴垛,穿破尘土炊烟,一盅酒的工夫便奔到自家饭桌之前,一路风尘,吃个尽兴。
巷口有栋砖房,坐北朝南,低矮却不显破败,房前结结实实扎着一棵绑满红布条的参天大树,弥散的枝叶肆意生长,宛如精心定制的雨搭庇护着那窄窄的院落;至于树的名字众说纷纭而我亦已大抵忘却。听大人闲谈这布局甚是了得,定有高人看过风水,亦或是那房子的主人通晓命理,故依风水而建。
小房的窗临一条蜿蜒小河,窗下青草丛丛,含蓄的生机犹如初春清晨弥漫在河道间的蔼蔼雾气,虚实不一却亦有笃定;草上窗棱斑驳,布满水渍的毛玻璃后面隐约显露着着一对儿搪瓷茶缸和一个红色暖瓶的踪影。
那些年我与小友们在巷弄中奔跑嬉戏,做尽了这世间的愚蠢和纯洁;时光荏苒,我们飞驰一年,便经历了小巷的四季变换。彼时人情炽热简练,关系亦是粗暴直白,渴了就随意进户人家讨口水喝,累了便觅个葡萄架靠在下面打个小盹儿,小巷不宽却人情悠长,而唯独巷口的那栋砖房我们不敢恣意招惹或无故造访。
树上的红布条也许只是幌子,树下摆放着诸多方方正正的石材才也许才是风水的真相。它们颜色相近,体积大小不一;表面虽坑洼不平,但形状大体相似。石材上常蒙着一块破旧的黑色雨毡,只有当偶尔风起之时我们方能觅得石材的一角。石材的前方、小河的岸边有相对平整的空间,地上通常平铺着木制的底座,上面摆放着树下那诸多石材中的某一块;地上整齐列着一把把铁钎、锤子等工具。
如若逢了春日,一位身着蓝色布衣、戴着花镜的老者便会坐在石材前,挥舞着工具开始在那石材之上叮当一二;低矮砖房的毛玻璃后亦会现出一个佝偻的人影,她似是想透过那窗子的阻隔,将外面的世界听个明晰,看个真切。偶有春风将至,风沙舞起发出簌簌之声,她便开始轻叩玻璃。老者闻到响动,自会停下手中的敲打,将那石材用雨毡盖好压实,快步踏回房中。
夏日初至,老者便褪了布衣换上背心或汗衫,工具虽未有变但汗却出得通透起来。铁锤与铁钎配合个把钟头便会停顿下来,他双手拄着膝盖穿着粗气,望着那石材上的横竖撇捺发呆,那苍老的皱褶与凹凸的肌肉在嶙峋的肩头上并存,令人侧目。不多时那春日时毛玻璃后面的佝偻人影现了身,她端着搪瓷茶缸砖房中巍巍挪来,火热的阳光中那几步之遥仿佛是跨过了大半个世纪。老者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一个跨步便迎到了她,几口凉开水似是喝出了美酒的觉悟,他灰白胡子的末端与打着补丁的背心前襟沾满了清凉或醇厚的液体,而后他顺手拿过一个马扎,她捧着搪瓷茶缸坐在他的身后,不言不语,不多时便似是融化在夏日午后的温吞阳光中。
转至秋日,老者又将那蓝色的布衣披到了肩上,白色的线手套与黑色的布鞋也是必备;不时袭来的秋风揭开树下的黑色雨毡,一方方裸露的白色石材令这古树小宅起了寒意,老者握着锤子与铁钎在树下与河边往来穿梭,好生烦恼。她在院落中搓着苞米,晒着茄子条与豆角丝,慢却安稳。不多时她便起手,含混的唤了他一声,他将手中的工具随手放在那棵大树之下,快步入院。一个下午,院落内外,石材窗台上便铺满了一层枯黄的落叶。他站在层叠落叶之间看着那一块块堆叠的石材和上面的苍劲笔画,似是浊泪微涌,幸好恰逢彼时秋风劲,叶与泪在一阵风后,通通消失殆尽。
冬日,老者终于可以在热炕头上休息了。虽不做活,但那片小小的地界儿和黑色的雨毡还是要定期清理的,来了狂风要加固,起了暴雪要打理,逢着时令时节定要依着祖宗的规矩行事,贴起春联虽然颤巍却一丝不苟,杀鸡宰羊即使劳累亦要亲力亲为,饺子鞭炮灶糖元宵一样不少,哪怕黑白电视机里的雪花点与窗外的雪花不分伯仲,也要坚持看完春晚的《难忘今宵》。他也会准备红包,春节的时候我们偶能发现他戴着花镜身着蓝色的棉袄伫立在巷口,手中攥着的满是红色的纸包。我和小伙伴们会道上一句“爷爷过年好”,他摘下花镜吃吃的笑着,牙齿有些漏风,起手要给我们发上几个红包,我们未等他的红包出手,便一哄而散,随即模糊在飞雪纷纷的巷弄深处。他缓缓的把那鲜艳的红纸放回口袋,倚着大树一动不动的抽起烟来,她在房中生火,一边添柴,一边咳嗽。
其实我们挺想讨个红包的,但是大人们不让。原因虽未明说,但大人们对我们的底线便是“礼貌对待巷口的那个老伯,但是不能过分的熟络,却也不能无礼的疏远。”
我追问过为什么,他们说他是刻碑的。
我问刻碑的又如何?
他们说碑是墓碑。
我问墓碑能怎样?
他们欲言又止,或夸张的聒噪或意外的静默。
春日又至,泥土松动。树下的石材徐少,墓碑渐多,河边的车开始拥挤,孝子贤孙亦多了起来。那些墓碑应是被载到了青山绿水之间,从此便化作了另一个世界的院落或门面。
老者依然刻着碑,身形未改但气力似已不及从前。她很少再捧着搪瓷茶缸出现了,只有在某个狂风起或骤雨至的时候,才能听到她缓缓叩击毛玻璃的声音。
冬至那天,他煮的饺子还没出锅,她便走了。
小巷中的人们闻讯纷纷前去拜祭,那件低矮的砖房开始变得拥挤不堪。
他用那布满老茧的双手抱拳,哆哆嗦嗦却也不失礼节的感谢着巷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众人不禁潸然。
冬至过后,他破天荒的开始在冬季刻碑。他穿着蓝色的布袄,灰色的棉手套,黑色的大棉鞋坐在已经冰冻岸边决然雕刻。那年的春节,小巷中没有什么鞭炮声,取而代之的就是铁钎凿着石材发出的阵阵叮当。
未等开春儿,碑便刻好了,其蒙着黑色的雨毡,孤零零的平放在树下。有时雨毡被风吹起,呼啦啦的响着,好像随时都会被从碑上揭了去。
在一个春暖花开,泥土松动的时节,他也去了。
巷子里的人们为此忙活了好些时日,树下那刻着他和她的名字的碑褪去了雨毡的覆盖,也终于派上了用场。
小巷不长,迂迂回回不过十几户人家,几十间砖房,阳光雨雪若要温暖或滋润整条巷子也不过个把钟头的光景,人生犹如小巷如此这般的崎岖绵长亦说不定。
如今,巷子已经不在了,但那参天的大树仍存于原地。
树上的红布条又多了不少,
想必树的身形,定也粗壮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