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妖

早上睡到12点才爬起来,头晕得看人都是两重影。其实还想睡,但是错过这个点就要等到下午五点半才能吃饭,左右思量,还是挣扎起来吃了饭再睡。

下楼洗漱的时候,看见刚洗澡出来的2号。浑身只裹了一条毛巾,我瞟了一眼,同为女人也觉得颇为尴尬,赶紧打个哈哈笑问她:“昨晚你值班啊?”

她向来少有表情的脸上略微扯出个笑,回我说:“是啊。今天你休息?”

“是啊,难得睡个懒觉。”

“那你忙,我先走了。”说完摆摆手,脚步匆匆拐进了旁边的房间。

如果不是在这样的地方,遇上这么可爱的女孩子,我应该会和她成为朋友吧。

也或许正是因为在这种地方遇上她,才会对她另眼相待。

也不是惊为天人的女子,不过在这藏污纳垢的地方,就让人平添了一股怜惜的味道。不过既在这地方,也终究只是污垢的一分子。

说起来,我曾问过这里的领班子夜,好端端的女孩子,长得不赖,四肢健全,为何不另谋生路,偏要干这档营生。

子夜撇撇嘴,轻描淡写道:“来钱快噻。”

“子夜”不是真名,这里没有人用真名。他们当然不会傻到用真名,人人信手拈来个名字,像是一张纸,吐口唾沫往身上一贴,就像身份证一样。那就是他们的身份,换个地方撕下来重新贴张便是。

虽然如此,在这里,其他的人不管真假都有名字,但那群女人,她们只有编号。

除了我和我的同学。我们是不小心到这儿的,为了寒假能有点收入,是打发时间,也是体验生活。未到之前并不知这里到底是干什么的,但大学生,又是寒假工,没有几家用人单位会要,对介绍工作的人又信得过,说只是做做清扫工作,所以收拾了行李,当天就入职上班。

确实没想到。

但来了,走便不是轻易的。

恍然想起介绍工作的人。跟我们算老乡,一脸老成忠厚,那天晚上天冷,那人披了黑色大衣,在夜风中点根烟,缓缓吐出个烟圈。

我不动声色往旁边挪了一步。

“到了那边好好干你们分内的工作,开学了就好好去读书。听到没有?不要跟其他的员工稀里糊涂的。”

我们连连点头。只是没想到,那人只比我大了一岁,也没想到,我们工作的地方竟是这样的所在。

走或不走,心中多少挣扎,都不必再提。幸而这场所虽说起来令人胆寒,但与员工们都相处融洽,且还有好几个学生在这边兼职,慢慢就完全放心了。

注意到2号是在一个晚上。

那天我正在旁边的楼道打扫卫生,突然听到有女人撕心裂肺的叫“救命”。本来这也不算什么稀奇事,我们旁边的茶室前几天就刚出了事,一伙人拿着刀追一个年青人,然后周边的人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事,那个男的就倒在了血泊中。我们公司做收银的那个小女生,碰巧看到那人死后的脸,吓得几天不敢睡觉。

但是谁,会来砸我们的场子?

看到那一幕的时候我还是被骇住了。一个女人赤身裸体站在走道上,惊恐的喊叫。几个主管还没过来,子夜在旁边。

面对这么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子夜面色动都不动,只是一脸厌烦的感觉,摆摆手说:“先去把衣服穿起来。”

然后我记住了那张脸,2号。

阿秋算是这一行的资深老员工,辗转几个“公司”,一干这行就是好多年。年龄却比我还要小几岁。

我神秘兮兮的跟他说,我觉得2号是个有故事的女人。

阿秋不以为然,仿似早已看淡这是是非非,淡淡说:“像她这样的女人多了去了。”

“说不定人家是有苦衷呢?迫不得已走了这一步路?”

“哪来那么多迫不得已?说穿了就是人贱。世上那么多条路走,为什么就偏偏选了这条?”

“万一是家里人生病,或是弟弟上大学,啥啥啥的,总之不会是自愿的吧?哪个女人不是迫不得已会来干这个?”

阿秋撇撇嘴,不置可否。

“你说,她们以后怎么办啊?还能嫁人吗?会有人要吗?”

“怎么不会?你记不记得那个矮胖矮胖的女人,怕有三四十岁了吧,还不是出来卖。我还看见她丈夫每天给她送饭,接她上下班咧。”

“怎么可能??!”

“不信算了。你们这些大学生,就是不知道生活是什么样,所以太善良。”

我哑口无言。也觉得他所言不假,于是不再好奇2号的事。

直到某天晚上有客人来,点了2号的钟,一直在包房等。但2号向来生意很好,正在忙。客人各种不满,朝主管嚷嚷,主管各种赔小心,说给他换另外的美女,客人不依,一定要等到2号。

这一纠缠就是三个小时。

那男人微胖,一副猥琐模样,加之是在这样的地方出现,更是让我感觉厌恶。每次路过那间包房,看见他往门外看,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就忍不住翻白眼鄙视一下。

那天晚上我值班,负责巡视场所内,看灯关了没有,空调开了没有。

已是凌晨四点,我最后一遍巡视场所,却听见包房里传来压抑的谈话声。我起了警觉,不禁静下来听。

不想却听了人家的墙角。

“你放开我,我要走了!”是2号的声音。

“不,不准走!”我认得出,这是那个猥琐男的声音。真是难为他,命令的句子都能说成这腔调。软软弱弱像是要哭一样。

来来回回,两人一直重复这两句话,大概不下十几遍,竟都隐隐带了哭腔。

我想,对于女人没有比这更悲哀的事情了吧,你不喜欢他,但他可以随时用钱买下你。

想到这,就觉得2号很可怜,于是敲敲门,向里面喊:“2号,主管叫你好几遍了,快过去!”

听到里面答了句好,我才离开继续巡视。

巡视一遍转回来时,在拐角处遇到2号。

她将整床被子裹在了身上,一只手里随意的提着她薄薄的衣裳和高跟鞋。

我尽量让她避免尴尬,于是笑笑:“那个,主管没找你,你快回去休息吧。”

2号脸色白了白,轻轻说了句:“谢谢你了。”

我摆摆手,走了。

女人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像她这样的人,这么出格的事都干了,被人听了墙角,说句谢谢还那么不好意思。

但显然,那之后2号对我的态度就不同起来。

从前虽然在一起共事,抬头不见低头见,但她们与我们泾渭分明,双方见面甚至连招呼都不会打,我们鄙视她们的不自爱,说不定她们也痛恨我们的自命清高呢。

后来2号遇到我会甜甜的笑了,不像面对客人那样妩媚刻意的笑,甚至带点羞涩,微微扯扯嘴角,但你看得出来她是真心的。

我跟阿秋说,我想写个故事,关于这些女人的,你给我介绍几个女人认识下呗。

阿秋大咧咧的说,可以啊,这里哪个女人我不认识,你想认识哪个。

2号。

又是2号,你对她怎么那么感兴趣呢?

长的漂亮啊。

她也不算漂亮啊,99号不比她漂亮?

你倒是给不给介绍啊?

好好,改天给你们介绍。

这个“改天”还没到来,2号却出了事。

那天我休息,晚上窝在宿舍补眠,是以场所里发生了什么全然不知。

后来听我的同学说,大概是哪个客人点了2号的钟,向来有活就干的2号那天却死活不干。但在这种地方,哪里有你自己愿不愿意的事情。

却不想包房里没一会儿就传来吵架的声音。

越吵越大,惊动了几个主管过来。

主管敲门,没人开。叫2号,没人应。只里面的声音越来越歇斯底里。

主管没办法,叫人来开门,钥匙插进去,一扭,门没开。

门被反锁了。

主管气得牙痒痒,赶紧叫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撞门。

包房里开始传出砸东西的声音,女人的尖叫声,男人恶狠狠的呵斥声。

女人骂:“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变成这样?我要你死,要你今天就死在这里!”

男人怒吼:“臭婊子,我不认识你,你发什么疯?今天你要是敢动我,明天我就让你尸体躺在大街上!”

女人泣血一样的嘶吼:“你当然不认识我,你祸害了那么多女人,怎么会记得我?我今天就要你死在这里,跟我一起死,省得只有我一个人受苦!”

接着便是一片混乱,尖叫、哀嚎、哭泣。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觉得2号肯定是疯了。

等到门被撞开时,大家只见到一片狼籍。里面却没有了声音。一时间竟没有人敢贸然进去。

因为闹的太厉害,不光工作人员全都聚集于此,好多客人也来看热闹。

“也许主管觉得事情这下闹大了,传开不好,就把我们全都赶走了,不准人看。”朋友说。

“那2号有没有事?”我问道。

“不知道啊。没声没息的,也不知道事情最后是怎么解决的。只是没看见2号了。那间包房也暂时被封起来,说是设施损坏,要重新更换。”

我恍然大悟,难怪啊,这好几天没看见她了。

这晚,又轮到我值班。

凌晨两点的时侯,来了一个客人。此时大家都早已休息,但客人不能不招呼。我只好一边呼叫值班主管,一边安排客人到房间。

“先生你好,请先到房间,我们主管一会儿就来。”那客人抬起头来,我吓了一跳。

因光线比较暗,方才又隔得远,我竟没有认出,这客人竟是原来纠缠2号的那个胖子。

我本想说2号没有上班,但又怕因此而损失一单生意,主管知道了定要怪罪,而且他也不一定是专程来找2号的。于是什么都没说,只领着他往房间走去。

远远的就看见2号倚在墙边,还是薄薄的衣裳,锥子跟的高跟鞋,那么高那么细,像是淬了毒的猛兽利齿。

见她没事,我竟有种安心了的感觉。寒暄道:“你没事真是太好了。什么时候来上班的?刚才都没看见你。”

她只是笑笑,下巴抬了抬,看向旁边的客人,轻轻道:“主管让我过来。”

我瞬间明白,心想,这男的倒也算痴情了。

于是把客人请进房间后离开了。

凌晨四点。我在休息区的吧台昏昏欲睡。正要和周公碰面时,被人叫醒。

睁眼,映入眼帘的竟是2号。瞬间,睡意去了大半。

“你怎么过来了?你还好吧,看你脸色不大好。”我坐直身体,挪了挪窝,给她让出点位置,示意她坐下。

她看起来有些冷。虽然现在是冬天,但场所里时刻开着暖气,连我都不觉得冷,她这随时一件薄得恨不得不穿的人反而紧紧裹了大衣,脸上也泛出一股青灰色。

“没事,我站这儿就好。就是想跟你说说话。听阿秋说你一直想认识我。”

我羞红了脸,呐呐道:“原来阿秋跟你说了啊。”

“你想知道我的故事吗?”

我瞪大了眼,不知该如何回答。

“其实那个胖子是我的初中同学。那天晚上那个混蛋也是。”

我猜她口中的那个“混蛋”就是那天晚上跟她吵起来的客人。

“我妈在我三岁那年跟人跑了,我爸在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死了。我转学到外婆家那儿的学校。对了,那时候,我们小学读五年,初中读四年。在初二的时候遇上的那个人渣。他是城里人,因为太调皮被城里的学校开除,然后他爸把他送到乡下的学校,可笑的是还期待他能学好。”

她仿佛有些累,不知从哪儿摸出根香烟点上。昏暗的灯光下,四周静极,唯有火星一明一灭。

“那时侯我们学校喜欢他的女孩子很多。现在想想多可笑,初中的小孩子哪里知道什么情爱?但那时候傻啊,多单纯,以为喜欢就是一切。特别是我。我本就孑然一人,来去没有牵挂。有女生为他割腕,有女生为他堕胎,终于,乡村的学校也容不下他了,我就跟他私奔。现在想想,当初毫不犹豫的跑出来,一部分是为了他,也有一部分是想摆脱那样的日子吧。爹妈生我却不想养我,外婆与我算血缘至亲却视我为负累。他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说几句好话哄哄我,我便信了。信了他会一心一意待我好。”

深深吸了口气,一支香烟已经完了。

“我不怪他。路是我自己选的,是我自己蠢,自己下贱,这些,我都认了。可是,把我带到城里后,他就完全变了。”

我那么清晰的感受到这股恨意,明明开了暖气的,周围温度却像一下子降了好几度,我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她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拉过旁边的烟灰缸,摁灭烟头。接着说。

“首先也还好好的。后来他爸让他回去念书,不回去就断了他的经济来源。他当然不会回去。手里的钱花完了就千方百计哄我去卖。我不愿意,他就打我。那时我初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手上又没钱,所有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唯有他,成了我唯一的依附。”

“你答应他了?”我只觉得一切太荒唐,忍不住追问。

“你也觉得我很傻对不对?可是后悔来不及了啊!更可恶的是,就算我为了他去卖,他还和别的女人胡来。到后来,他竟然还嫌我脏,骗走我所有的钱跟别人跑了!”她紧紧握着拳头,我甚至能听到骨节咯吱咯吱的声音。不知道哪里传来“砰砰砰”数声响,我想起来去看看,她却示意我坐下,接着说。

“没事,你别去看了。晚上一个人别到处走,这种地方不干净的东西多。”我被她吓一跳,当即不敢动了。她的声音也渐渐变得平静。

“他走了,我心如死灰,觉得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吧。破罐子破摔吧,都这样了,老天还能把我怎样呢?一念及此,也不想去谋其他的生路了。管他呢,活一天是一天吧。可是老天玩我,又让我遇见阿力。这个说从初中就喜欢我的傻子。你说我怎么会喜欢他呢?就算喜欢,我们又怎么可能在一起呢?我不配呀,我早就不配了!”说到最后,她竟有些哽咽,说不清是难过还是遗憾。

“你也别这样说······”我还没说完,她就拍拍我的手打断。她的手触指如此冰凉,那股凉直沁入心底。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是我累了,很累很累,我要去休息了。”我抬表看时间,不知不觉,已快天亮了。是该休息了。

“是谁打开v68的门的?”我被一声怒吼惊醒。此时天已大亮,好多员工边穿衣服边往这边赶来。

“是谁?”主管又怒吼一声。

我这才清醒过来,赶紧道:“是我。昨晚两点有客人来,2号上的钟,是主管你安排的啊!”

“胡说!我什么时候安排了?要安排也不会安排在V68!等等,你说什么?2号上的钟?”主管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是啊,来的客人就是那个常常找2号的胖子。2号也说是你安排她去的啊。”

“你看见2号了?”不知为何,主管一下子非常紧张起来,不自觉的咽了口吐沫。我顿时意识到事情不对,不再回答,只是狐疑的看着他。

“没事了,你下班休息吧,这件事不要跟任何人说。”说完还不等我回答就走了,脚步僵硬得绑了铅块似的。

我也懒得管,回宿舍补眠去了。

只是后来我才知道,2号早就死了。在跟客人吵架的那一夜就死了。就死在V68。那个男的也死了,是死在她的手上。两个人的身上都有很多伤口。但那男的致命的一击是在脖子上。动脉血管被刺穿,血流的满地都是。而刺穿他动脉的,只不过是一支口红的外壳。

也许是她的化妆箱被打翻,口红掉在地上被踩碎,于是有了锋利的棱角,被她当成了武器,结果了这个一手造就她命运的男人。

听说我值班那晚,除了休息区的所有灯都无缘无故爆破,连大厅里的鱼缸都没能幸免,当上早班的人发现的时候,鱼已经全部死了。但是所有领导都没有对我问责,甚至没有跟我提起这件事。

这些都是在我开学以后听说的。

后来又听说,常常去找2号那个胖子过世了。听说,他的家人曾经要求到我们公司去驱邪,说是死在我们公司的女鬼缠上了他儿子,让他儿子越来越嗜睡,身体越来越差。公司当然死活不同意,N多次都拼命拦了下来。开玩笑,真让他们进去了,还怎么做生意?

后来胖子就走了。

据说自我见过2号那晚后,他就变得不正常。越来越嗜睡,把他叫醒就歇斯底里的发脾气,又哭又叫。上医院看也没什么结果。后来越来越严重,还常常在梦里叫2号的真名。开始时候还偶尔醒来吃点东西,慢慢的几天才醒来一次。

家人都着了慌,请了算命先生来看。先生说,他梦里住了个妖,勾了他的魂魄,他命不长了。

这话才说完未出三个月,阿力便果然在睡梦中去世了。

不过,据说他死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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