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祭
在他爷爷下葬那天,挺着个大肚子的他阿娘终于生了。出生时很艰难,羊水都流干了他却依旧缩在娘胎里没半点动静。他爹哭天抢地的向村里同样穷的亲戚们借钱,又挪用了他奶奶的棺材本,东拼西凑才去请了当地有名的产婆。当产婆抽着大烟袋摇摇晃晃跟在他阿爹身后赶来时,已经到了傍晚。他发出第一声啼哭声,村里人忙赶来围观,谁家生娃都没见过这么大阵势。
门外,呜呜咽咽的唢呐和着人们阵阵哭一样单薄的笑声,把四角天空洇的青一块紫一块。
01
他的名字成了大难题。村里的老人们说:“这娃娃生的怕是不吉利,红白事兑到一起,他娘又难产。可得起个硬气的名字压压煞。”村里有个习俗,乳名越卑命格越硬。可是那个名能罩住这么“阴”的命呢。村里的长辈说:“什么‘二狗’‘铁蛋’‘都不行,邻村的王大家的男娃娃‘铁蛋’不也是前两年掉到塘里泡死了吗!”倏忽村长一拍脑门,吼出一嗓子:“叫‘爷爷’就叫他‘爷爷’,这个名字好啊!”“对,就叫这个!”“这个好”围坐在屋里的人杂生附和起来,在逼仄的空间里,就像某种被煮的咕嘟咕嘟的液体瞬间发酵开来。
他奶奶说:“他爷爷命贱啊,一辈子没赶上好日子。走南闯北不着家,年轻时跟着土贼上过山,没两日又溜下来随了民兵,便愈发是没着家的天南海北乱窜。到老了终于盼到回来了竟是冷不丁的瘫了,躺在床上五年,走的时候连句念想都没留下。”他爷爷似个吹胀的纸灯笼,飞不动了,静静地瘪了下去。奶奶摩挲着他的头顶说:“爷爷越是平静,她就越是难受,哪怕老头子一辈子飞在外边,死在外边,她也不愿看见他死在自己眼前。”
“爷爷”跟着奶奶长大。
奶奶说:“你娘不稀罕你,你出生时花光了家里所有的本,性子又木长得不讨喜,还差点要了她的命。”那时候还小的爷爷不懂奶奶的话,只是觉得阿娘与谁都不亲近,对什么都是冷冷淡淡的,爹又长年不在家阿娘便更发沉默,与村里的大多数女人一样的。
奶奶平日照看他时也是沉着一张脸,唯一不同的是,这张脸是活的。每次奶奶说到:“多亏鹿神显灵,没让你这小崽子死在你娘肚子里。‘爷爷’好哟,你这命啊硬着呢!”她浑浊的眼底好像突然射出光来,奶奶的脸看起来就像是枯萎的迷失香花冠扑扑簌簌的悬浮在忽明忽暗的半空中。
02
爷爷的命果如所说的硬。
他五岁那年,爹从城里回来时,他瞪大眼睛瞅着一群人抬着爹放到了木头容器里。他揪着奶奶的衣角,哇哇大哭。村里人说:“这娃娃克死了爹啊。”
在爷爷的爹打工时从架子上坠下来的几个月后,他阿娘哭着坐上了邻村张老汉的轿。临走时,爷爷的娘拉起他的小手塞给他一包籽,说是梅子,让他种在院子里想娘的时候就看看梅树。他阿娘叫梅子,张老汉对梅子叫:“死女人要是敢把你那丧门的儿子一起带过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他娘哭着跑出门去,最后的一扭头,爷爷看见女人红的高起的脸衬着眼眶里乌青的眼神。奶奶朝地上啐了一口,扯着他离去。他没哭。
爷爷把“梅子”种在墙角,隔年却生出一株丁香,抽枝生叶长势繁茂。村里人说,丁香是苦难的妖物。
03
村子真的被不幸的妖缠上了。
爷爷七岁那年,村里已经整整两年没下过一滴雨。青灰色的村子皲裂成土黄色的色块。村口的机器早就停了。大旱前的几个月,一队戴着钢盔的男人开着巨大的铲车刺进村子,说是要开了村旁的那座山。爷爷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也不知道这些人究竟是怎样找到这个封闭,偏僻的山沟子里来的。爷爷也不想知道,发生在他身边古怪的事从来不少。但奶奶却号叫着箭一样扑上去,求那些人不要开山。那座山是鹿神住的地方,村里的人不信老天爷,却沿袭着信奉鹿神的习俗—鹿神在村里人眼里是风调雨顺,子孙绵延,保佑村子不绝的神明。为首的男人扯过来一个黑鼓鼓的包,摊开一打红色的票子推给村里人。
大家围着圈面面相觑谁都没有说话,他们一张张被岁月风干的脸就像冻在冰块里悲哀的鱼。
第二天,为首的男人开上半山腰推平了缩成小小一团的鹿神庙。
村里人世世代代祭拜鹿神,可是他们依然赤贫。
04
爷爷看着一排排的树死了,它们的头被铲机拧下来,高高抛到空中,在漫天黄沙中抛洒出一道道绿色的弧线。
现在男人们走了,被大旱赶走了。爷爷偷偷溜出去玩,村旁的山瘦了一圈,仅剩下的老柳树蹲在山脚下,头发散落一地。村里的一切生灵都老去了,除了院子里的那棵丁香。爷爷没有照料过它,它却长成了一片浓的化不开的绿。
村里人终究是熬不下去了。头顶乌鸦干枯血红的叫声不分日夜的盘旋,人们干涸的眼眶里盛着膨胀的绝望。村长说:”这爷爷家的树真是个花鬼啊,在这么下去,这非得把我们的村子都克绝了啊!“人们扭曲的拖着血肉陆陆续续来了,他们围着爷爷和树层层包成一个圈。他们有的倚着墙有的蹲着,全都缄默的,谁都没力气再去吵些什么或做些什么。奶娘颤巍巍的站起来,有一次走向那棵树,可是这一次她却再没有力气骂骂咧咧的拿起斧头了,奶奶哆嗦的牵过爷爷的小手,蓦的从肺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号,冲着乡亲们”噗通“一声重重跪下。
那天傍晚,丁香树近乎在一瞬间开花,千花怒放,花花相叠,一树紫色璎珞,姹紫缤纷。
然而第二天清晨,奶奶发现爷爷“睡”在树下,饿得发皱的皮仅仅缠着瘦小支离的骨架,凹陷下去的脸颊带着微微笑意,祥和平静。村里人又闻讯挪来了,在他们空洞的眼神里,一树丁香几乎又是在一瞬间凋零。一树芳华,一瞬为灰。
人们惊异的发现,那些躺在地上缤纷的花瓣,原来竟全都是纸屑!
05
村民们还是迁了,到千里之外的地方去。据说那里不会祭鹿神,不会种庄稼,不会因无雨而难以存活。走的那天夜里,奶奶想哭,可是她的双眼早已是两涸干枯的井,她费力的转动眼珠,使他们朝向背后村子的方向。
天幕边远去的明明灭灭数点星火,像极万物生灵的眼睛。
很多年以后,奶奶常常会梦到枯死的丁香和小孙子。只是无论是丁香还是村子,她都没有再见到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