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了命快乐

 

一、

 我不写字很少因为没灵感。多半是抽烟凶,嗓子疼的受不了。

 3000字连夜搞出来,声近半哑。

一万字连夜搞出来,失声到不能自理。咿咿呀呀出去行骗,准比写小说赚得多。

有一次,一周写了两万字。嗓子疼的,咽口唾沫都得先给自己开誓师大会,作思想动员。

开始戒烟。

莎莎来看我。我正犯烟瘾,叼着键盘,望着屏幕泪流满面。

她下楼,再上来,拿了一包苏烟,露着小虎牙笑,边笑边晃:“抽不?”

我咬碎键盘摇头。

她冲我比中指,进了客厅,转了几圈,回来,风轻云淡拍拍我:“哥,你就记住,你家里藏了一包烟。”

入夜。

我躺在床上看书,听歌,打游戏,吃榴莲,磕瓜子,看电影,逛淘宝,发朋友圈,玩了命的转《你自律的样子真好看》《你的不自律正毁掉一切》。莎莎在下面玩了命的给我点赞夸我棒。

半夜。流着泪起来写遗嘱。写完就去厨房找菜刀。就一个念头,老子一定要找到那包烟!找不到自杀。找到了就凶杀。老子要杀了这小娘们!

过了一会,莎莎打来电话,笑嘻嘻说:“哥,烟在电视机后面墙缝。”

我狗扑,找到烟,屁滚尿流开了炉子点上。

烟雾蒸腾之际,四海升平,岁月静好,人间值得,众生可恋,九州之内皆兄弟。

莎莎说,哥,你现在是不是特快乐?比中了100万还快乐?比泡到姑娘还快乐?

莎莎说,哥,我在你这,还藏了很多很多这样的快乐,你哪天不开心了,走不动了,就告诉我。我带你找。

我嘬着烟想,去他妈的不开心。老子这辈子有苏烟抽就开心。


二、

莎莎胸无大志,但为人善良。

凡和她认识超过十天的人都坚信,她的事迹早晚会登上小学教材,就陈列在《纪念白求恩》后面。只要她命够硬,活过70,登高一呼,准保能登上感动中国。

莎莎最大的心愿是,张柏芝和谢霆锋复合,身边的人都玩了命快乐。

两个心愿互无联系,但每次被她并列说出来,我们都莫名为前途紧张起来。

有一阵,我和柳河常喝醉,醉了就丢钥匙。后来,我们两各配了一把给莎莎。莎莎接过,笑嘻嘻说,行,我先替嫂子们领着,等你们结了婚就还。

莎莎作代购。那时,我们一回家,常常是瓜果满屋,灯明几净。东街的炸串,西巷的烧烤,美国的水酒,日本的香烟,小丘一样堆着。

在没有主题的黑夜里,一小片字词,就可以打开整个叙述。在没有爱情的日子里,一小片希望,就可以含在嘴里没心没肺走很久。

那段时间,即便白天刀枪斧钺明枪暗箭,受尽满清十八酷刑,都挡不住晚上我们风尘仆仆胸怀希望的赶回家,一头扎身人间美味、异域风情。

有一次,柳河吃饱了,狗玩意打着饱嗝问,你说咱还结婚么?要是结了婚,还不如在莎莎这吃的好喝的好,咱亏不亏?

我心想,也是。两个人便明里暗里的,彪着莎莎的标准找对象,一口气找下来,居然又单了数年。

单着就单着吧,我们不急。

莎莎急的直跺脚,你们两赖在这可就无耻了。


三、

还是柳河先结了婚。

婚礼那天,等人群热热闹闹散去,我们几个守着残羹冷炙,一顿海喝。都醉了,莎莎拿出钥匙,大着舌头说,柳哥,你的,拿好。

柳河苦着脸嘟囔:“这是干啥嘛!你别这样啊,我和你嫂子分着住还不行么。哎呀,我的大烧烤啊,我的小炸串啊,我日本的清酒啊……”

众人哄笑。

吃完,帮着搬东西。没见莎莎,一会,柳河媳妇拽我,挺为难的说:“莎莎哭了,在厕所。”

我慌说:“嫂子,别多心,就好比你喂了两年的狗送人了……”

嫂子一挥手:“废什么话。你叫上那只狗赶紧过去。”

我和柳河赶去时,莎莎蹲在厕所门口弄手机。见了我们,嘿嘿直笑。扶她回了桌,自己坐在那转茶碗,转的嘿嘿直笑。

众人岔开气氛,故意哄闹起来。莎莎坐在椅上,听她们讲黄段子,听他们讲屁和瓦斯的区别,笑到岔气,笑到把头埋进胳膊里。

一会,门外涌进来好几个跑腿,大包小包的,我们凑上去一看,东街的炸串,西巷的烧烤,美国的水酒,日本的香烟。

莎莎一件件拿出,一件件交到柳河媳妇手上,再一件件给她确认,念名字,念价格,念哪一样不能和哪一样同时吃。

像转交古老的文物。

莎莎说,嫂子,柳河哥其实特简单,特好哄,你时不时给他卖点这个,他就能屁颠屁颠乐很久。

莎莎说,柳河哥,那,我穷了,以后卖不起这些东西了。但我知道,嫂子会给你买。嫂子会把你的日子打扮的更鲜亮。

说完,自己眼泪刷刷落下来。

柳河瞬间泪目。

我安慰柳河说,就像喂了两年的狗,突然送人了……

柳河打断我吼,王江北,你够了。你行行好收了这丫头吧。这丫头跟别人,我死不瞑目。


四、

两年后。

柳河搬进新房。莎莎还单着。我命遇一劫,送走一切该送走的,搬着行李住回从前小屋。

在家写作,看书,喝酒,坚持半年,最后只剩喝酒。断绝所有应酬,断绝和时间来往。一天天的,忽而看是是非非,忽而听万物生长。日子忽而粘稠,忽而颠倒。有天醒来洗脸,发现额上头发全白,外面应该过了很久。

没人能敲开我的门,只有莎莎能打开那扇门。

莎莎进来时,大都不说话。放下大包小包,埋着头帮我收衣服,帮我擦鞋子,给每一瓶喝了一半的酒拧盖。我在屋里写作,有时以为她走了。蓦地,听见她在客厅叹息。

有天,从早上一口气写到晚上。莎莎下班进来,见桌上午饭未动。叹了一口气,到厨房倒腾起来。蓦地,就听锅铲哐当一声落地,莎莎推开门,一把合上我电脑,兴冲冲问:“哥,你实话告诉我,你现在是不是很不开心,你是不是累的走不动路了?”

我摇摇头说,没啊。

莎莎拿起围裙擦擦手,喃喃说,那就好,那就好。

等我写完,起身,透过门缝,就见莎莎还蹲在厨房里,一手摘菜,一手抹泪。喉咙一抖一抖的,努力吞咽着哭声。

那段时间,推开我屋门不知所云、退出我屋门静静流泪的,只有两个女人,一个是我妈,一个是莎莎。

柳河也来,在我屋里站一站,转一转。和我碰杯,说狗日的时间过得真快。说狗日的时间终会抚平一切。

时间会抚平一切。但一切被抚平前,会继续在时间里生长,会长成它们本来的样子。未许完的愿,未落下的吻,未走完的路,会在夜里破土而出,反反复复,以另一番模样全部实现。

时间从不免费服务。

时间远没人们说的善良。


善良的只有朋友。

有一天早上,我从睡梦被人叫醒。迷迷糊糊的,被塞上柳河马自达。莎莎从楼上下来,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抱着我行李上车。关了门,大吼:“快开!”

生怕我反应过来似的。

而一等我反应过来,车已到了青岛。再等我反应过来,车已到了贵州。

我们在青岩古城街上乱转。看阳光打在青石,折射出百年的古朴。看奶茶店二层阁楼上的海棠,孤独而热烈的绽放。看头发花白的老爷爷倔强的挽着老奶奶,消失在古道深处。

我们在贵阳一家青旅喝酒,院子很大,酒没喝到一半,半个旅馆的人同我们成了朋友。每个人都有伤,每个人都有痛,每个人的日子都缝缝补补,每个人的未来都忽明忽暗。所以无需多言,酒到杯干,杯干再续。

喝到最后,我们和半个旅馆的人吼:“我只有两天,一天用来希望,一天用来绝望。”

吼完,每个人身上都震下一片月光。


车窗一天天暗淡下来,日子却一天天明亮起来。

回去最后一程,柳河问去哪,莎莎坚定的说去威海。柳河打了一把方向,沉沉看着我。

到了已是晚上,我们倒在威海一个沙滩,背后是山大,前面是那片熟悉的海。我望着海发呆。柳河在一旁嘟囔:“来什么威海呀。”

莎莎从车上端着一个铁盒走来。

莎莎说,哥,这个盒子我本来藏在你家,想等你走不动了再给你。

莎莎说,小时候,我妈告诉我,快乐是可以找回来的。你从哪里开始痛苦,你就在哪里丢的快乐。

莎莎说,哥,我知道你们是在这里订的婚。既然你从这里开始痛苦,你就要在这里找回快乐。一开铁盒,红的绿的蓝的,杂七杂八一堆东西:日本的清酒、精致的酒杯、瑞士莲巧克力、巴西咖啡豆、泰戈尔的诗。

全是那几年让我微笑过、欢乐过、温暖过、又最终被我散落的东西。

柳河凑过来,摘了手上卡地亚,咬牙放进去:“那,别说哥们不仗义,你从前要了很久的。”

我没说话,我从里面捡出一包苏烟,点上,抱着盒子往海里走。

柳河和莎莎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越走越深,差不多到了腰部,柳河终于忍不住,在后面嚎:“哥,那表很贵的,你要不开心,你就扔我吧,你别扔盒子了。”

莎莎在后面哭:“哥,你要不开心,你就扔柳河哥吧。我特么没你们高,再走下去,我就英勇了,我不想死,我还年轻,我不想被写进小学教材啊啊啊啊……”

我嘬了一口烟,烟味馥郁香甜,我听见烟身滋滋作响,那是狗日的时间在里面燃烧。

我嘿嘿笑了一声,回头说:“不开心你妹夫,老子有苏烟抽就很开心。”

三个人在水里打啊闹啊,日子从那晚忽然就明亮起来,人忽然就玩了命的快乐起来。


五、

2018年4月30日晚上九点四十五分。

32岁生日。

我对着蜡烛许愿,忘记该忘记的,记住该记住的。愿躺下就能睡,愿所爱皆光明。

莎莎陪领导下了飞机,打电话问,哥,柏芝和霆锋复合,你许了么?

我说,我愿力哪够,这事得找七龙珠,仰仗神龙……

她打断说,那没礼物了。

我嘿嘿说,你回来就是礼物。面没凉,抓紧。

莎莎说,好,那我先给你叨叨几句。

莎莎说,哥,你都32了,以后别再把快乐弄丢了,怪吓人的。

莎莎说,哥,你发誓,以后要玩了命快乐。

莎莎说,哥,你不快乐也没关系。除了那个盒子,我还在你屋里藏了很多快乐。你走下去,走下去就会遇见。


忘记了多少个夜里,突然就从梦里醒来。忘记了坐在公交车靠窗的第几排,眼泪就忽然顶出来,心里一个劲想,你大爷的,刘莎莎,你大爷的,刘莎莎,走下去个毛线,走下去个毛线,停在那不好么?


那天,挂了电话3小时,莎莎被人推进手术室。

什么都是空白的。

只记得柳河在电话里吼:“莎莎撞车了。”

一晃,我就坐上了车。一晃,就到了手术室门口。再一晃,我看见莎莎被人推出,手术床的铁轱轳在地上吱呀吱呀转。我看见柳河身上、脸上到处是鼻涕和泪水,柳河骂了一声什么,扑向那个货车司机,警察拉起他,他又扑,再拉,再扑。警察吼,把这人按住。柳河就被按住了。泪水、鼻涕很快从他脸上落下,打湿了一小撮地。

被按住的柳河吼:“王江北,你愣着干啥。你上啊,搞死那狗币。”

我没动。

我看着莎莎盖着床单,躺在上面,颅骨应该塌了一块,所以上面的床单,也塌了下去。

我蹲下,在心里说,莎莎,你这样给人过生日很嚣张啊。

莎莎不言也不语。

我想,莎莎现在一定很不快乐,一定是累的走不动了。她掏心掏肺的把善良都交给了谢霆锋、张柏芝和我们,她没给自己留多少力气了。

我于是便很严肃的说,休息归休息,刘莎莎,你特么赖床到现在,就有点过分了。

莎莎没动,小丫头懒得理我。


死亡应该不是一个骤然到来的时刻。死亡应该是好几个漫长而艰难时刻的组合。每说一声保重,每过一个岔口,每看着一张白布单盖在朋友、盖在爱情脸上,灵魂和心里的某处便死去一些。


很多天后,有天晚上我和柳河大醉,起来已是中午。

柳河起来满屋子找吃的。

啥也没有。

柳河倒在沙发上喊,我饿。

我没理他。

他掏出手机,在手机上飞快划了一下,手忽然就停住了。

我看了一眼屏幕上号码,眼顿时湿了。

他收了电话,把头埋在沙发里。埋的很深。声音从沙发里钻出,和蚊声一样孱弱。

我还是听出来了。

他说,怎么会这样。


沉默一会,他抬起头突然说,你说莎莎在你这留啥了?

翻箱倒柜找了一中午,啥也没有。

柳河颓然说,莎莎就是给咱留个念想吧。

门忽然就敲响了。

柳河媳妇站在门外,提着大包小包,一股脑扔地上。

我和柳河刷地转过身,刷地闭上眼,谁都不敢看。

我们不看也知道,地上袋子里装着东街的炸串,西巷的烧烤,美国的水酒,日本的香烟。

我说,柳河你大爷,你不是饿么。你去拿啊。

柳河没动,只哆哆嗦嗦喊,我X你大爷,王江北,我X你大爷……


嫂子叹了口气,进门,把东西放在茶几上。

嫂子说,都行了吧。你们两瞧瞧,顶大的屋,窗帘也不开,阴黑阴黑的。酒喝不完也不知道拧盖。你们两就算是莎莎喂了两年的狗,活成这样,莎莎看了不难受么?

嫂子说,小王,我不像你,道理一写一大套。我就说一句,日子来了就得接着,路还在脚下就继续走,心里还有股子热乎气就去爱。特么这辈子不玩了命快乐,哪里还有下辈子!

嫂子说,东西我搁这了。以后我天天买。莎莎曾经很认真的告诉我,有这些东西,你们两就会很幸福。那,我买了以后,你们谁都别耍赖。小王,你别哭,你那份嫂子也买着。等你成了家,嫂子就把这些东西传给她。柳河你以为你哭了,这账就算了?过了今晚,你还这熊样,就别回家了。

嫂子说完,哗地一声帮我们拉开窗帘。

嫂子站在窗前,楞了一下,指着窗台角一面女士镜子问,小王,这不是你的吧。

那是一面普通的圆镜,镜面半对外,半朝屋,白灿灿的光,打在镜面上,照亮了半面墙。

屋子异常明亮了。

我拿起镜子,就见镜座下面压了一张纸,摊开,上面写着短短一行字:

“去找你们的光。不是我。”

落款是柳河结婚那天。那一天,莎莎把钥匙还给了柳河,把守护还给了嫂子。

她不是我们的光。

她只是把光像镜子一样,倾泻在我们每一个至暗的时刻里。

嫂子拿起镜子,看看说,就是嘛,你这屋子整天不见光,能找到这镜子就怪了。

其实不用找。

来自光明的礼物,无处可藏。

莎莎也没藏,只是我们站在黑暗里一直忘了看。


那天以后,我们又一头扎进生活中。

我们鸡飞狗跳,我们虎扑狼奔,我们顾此失彼,我们流连忘返。我们把日子弄得热气腾腾,我们把生活弄得光芒万丈,我们把自己弄得无暇悲伤。

我们偶尔难过,但点到为为止。我们再不为谁狼狈,也再不为谁生长。我们一点小事就欢乐,一点温度就沸腾。我们为一句漂亮的诗喝酒。我们为一阵清晨的风请假,我们安排暮色里的花相亲。我们再不关心迟到,清晨的公路,薄雾缭绕,我们扔下车,为羞涩的城拍照。我们轻伤不下火线,只要能笑,绝不憋着。只要能欢乐,就一定玩了命欢乐。


去年,送柳河两口子去美国,赶上暑假,机场人山人海。拿着行李,买完票,坐上电梯,我被人群夹在中间,美国人的汗臭味和香水味一样厚重。

突然就听到背后有人喊:“哥呀。”

我回头看半天。是幻觉。

一旁,柳河也伸了脖子,满世界的望。

我们对视一眼,谁都没再说话。

进了检票口,柳河回过头,迟疑道,刚才……

我点头。

他笑笑说,走了。

转身,拉着行李,留给我一个很拉风的背影。

走不几步,他回头,目光跨过我,又在后面满世界的望。

出了机场,外面阳光万丈。一架架飞机在头顶盘旋。它们高翔,它们轰鸣,它们从我生命里的一刻出发,驶过山川河流,驶过白天黑夜,它们抵达世界的一刻,又要在谁生命里的一刻降落?

我抽了一口烟,人忽然就快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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