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 寂 寞
——《瓦尔登湖》选段
作者:梭罗
这是一个惬意而美妙的黄昏,全身只有一种感觉,每一个毛孔中都洋溢着欢愉。我在大自然中自由来去,以一种奇异的姿态,成了她的一部分。我只穿衬衫,沿着满是鹅卵石子的湖岸前行,天气尽管寒冷、多云、多风,没有什么特别吸引我的东西,但大自然的所有元素对我而言都是如此地闲适相宜。牛蛙争鸣,黑夜随声悄然而落,夜莺的乐音乘着风从水波潋滟的湖上传来。摇曳的楷木和白杨,沙沙作响,让我的心随之摇曳,几乎不能呼吸了。然而,就像这湖水一样,我宁静的心,只有涟漪而没有波浪。
人们常常对我说:“我想,你在哪儿住着,一定很寂寞,总是想要跟人们接近一下的吧,特别是在下雨或者下雪的时候,尤其是晚上。我忍不住总想这样回答:我居住的这个星球,也只不过是浩瀚宇宙空间里的一个小小的点儿。那边一颗星星,我们的天文仪器还无法测量出它有多么大呢,你想想它上面的两个相距最远的居民又能有多远的距离呢?我怎会觉得寂寞?我们的地球难道不是在银河之中?在我看来,你提出的似乎是最不重要的问题。怎样一种空间才能把人和人群隔开而使人感到寂寞呢?我已经发现了,只靠两条腿,不管怎样努力也不能使两颗心灵的距离缩短。
有了思想,我们才可以在清醒的状态下,欢喜若狂。只要我们用意志控制自己的心灵,我们就可以高高地超乎任何行为及后果之上。世间万物,无所谓好坏,就像滔滔洪流,从我们身边经过。我们并不是完全都给纠缠在大自然之内的。我可以是急流中的一片飘萍,也可以是空中望着尘寰的因陀罗。看戏很可能感动了我;而另一方面,和我生命更加攸关的事件去可能不感动我。我只知道自己是作为一个人而存在的;可以说我是反映我思想感情的一个舞台面,我多少有着多重人格,因此我既能远离自己,也能远离他人。不论我有如何强烈的体验,我总能意识到我的一部分在从旁批评我,好像它不是我的一部分,只是一个旁观者,并不分担我的体验,而是注意到它:正如他并不是你,他也不能是我。等到人生的戏演完,观众就自己走了。关于这第二重人格,自然是虚构的,只是想象力的创造。但有时这双重人格很容易使别人难于和我们作邻居,交朋友了。
大部分时间内,我觉得寂寞是有益于健康的。与人相处,即使与最杰出的人相处,很快就会感到厌烦,精神耗散。我爱独处。我爱孤独。我没有碰到比寂寞更好的同伴了。出外交游,多于在家寂寞。人在思考或工作时总是孤独的。孤独不在乎离群远近。剑桥大学真正专心用功的学生,即使在座无虚席的教室中,也同避居沙漠的隐士一般孤独。农夫可以一整天,独个儿在田地上,在森林中工作,耕地或者砍伐,却不觉得寂寞,因为他有工作;但晚上回到家,他就不能独处了,一定要全家老少相聚,认为这样才能补偿一天的孤独。所以他不明白,学生几乎日夜独坐室中,怎能不愁闷。殊不知学生虽在家中,其实也是在自己的田间耕耘,在自己的林中伐木呢,他也会像农夫一样去娱乐,去寻找同伴玩耍。尽管形式可能更加凝练些。
在我的房子里,我有许多东西陪伴着,特别是在早晨,没有人造访的时候。让我列举几种比喻,也许有一种可以传达出我的某些状况。我不比湖中高声大笑的潜水鸟更孤独,也不比瓦尔登湖更寂寞。我并不比一朵毛蕊花或牧场上的一朵蒲公英寂寞;我不比一张豆叶、一枝醡酱草,或一只马蝇,或者一只大黄蜂更孤独。我不比密尔溪,或一只风信鸡,或北极星,或者南风更寂寞,我不比四月的雨或正月的融雪,或者新屋中的第一只蜘蛛更孤独。
太阳、风雨、夏天、冬天——大自然的难以描写的纯洁和恩惠,永远提供给人们这么多的健康,这么多的欢乐。对我们人类这样的同情,如果有人为了正当的原因悲痛,那大自然也会受到感动,太阳黯淡了,风像活人一样悲叹,云端里落下泪雨,树木到仲夏脱下叶子,披上丧服。难道我们不该与土地息息相通吗?我自己不也是一部分绿叶与青菜的泥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