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不啻于一场涅槃，我像所有母亲一样，不可自拔的爱上那个由我创造的生命。这世间，再也没有比她的笑容更真实、更与我息息相关、更值得我虔诚以待的信仰。
上年夏天，我与先生带着女儿，驱车千里去西南某少数民族自治县。先生的姑妈安家于此，她曾是一位军医官，在部队里认识了姑父，转业后便双双落脚这片阳光充裕、山水清丽的土地，这里亦是姑父的故乡，他们生养了两个儿子，一转眼，两个儿子已为他们添了两个孙子。
夜幕降临，小巷幽静，头顶着璀璨的星空，我们在姑父母家的院子里闲话家常。一时间，姑母说起家里有许多旧时的照片，先生提出想看一看，姑母走进房间，不一会儿，便抱出一摞陈色泛古的相册。
翻开相册，白色硫酸纸隔着的黑卡纸上，疏密有致的陈列着一张张黑白旧照，照片四周裁剪着那个时代特有的花边，安静的镶嵌在同样具有年代感的金银两色锡箔角贴里。我分明知晓，每个老人都曾年轻过，却仍在这些旧照里感受到强烈的视觉冲击。姑父母这对古稀之年的慈祥老人，竟然曾是那样的风华正茂，即便没有色彩，也辨得出他们身躯挺拔、皮肤紧致、五官俊俏，更兼一身军装，衬得二位英姿飒爽。
存放于这些相册里的，还有许多我先生也不曾见过的他父亲年轻时的留影。一张窄长的照片里，身着海军水兵服的父亲微微侧身站立，海魂图样的披肩之上，是一副不加修饰即可搬上银幕的英俊容颜，他略颔首，眉眼间糅合了英气与温情，无檐硬圈帽轻轻勒住额头，帽后两根缀着海锚标识的飘带，随意却又恰到好处的落在肩头。
另一张引起我们感叹的照片，是父亲带着他的前女友与姑父母一家的合影。说起先生父亲的过往，实在很富有戏剧性。他报考过空军飞行员，几乎都要被录取了，却因家族中有一个至今也未有联系的不明海外关系，落得个政审不合格；转而服役海军后，与军中某高官之女（照片中的前女友）谈恋爱；据说，父亲带她回老家，亲戚朋友们觉得人家不够漂亮，之后不久，父亲便与其告吹了。
或许还是因为爱得不够深吧，人言不过是助力，身为晚辈，也不好去过分揣测。只知道后来父亲退伍还乡，便与同乡的先生的母亲结了婚。因为双方都来自贫寒的农村家庭，没有背景和资源，亦未挣得优越的起点，他们往后的日子便活在颇为艰难的谋生之中，有过催人泪下的心酸，有过起早贪黑的拼搏，有过令人瞩目的辉煌，更有一落千丈的低谷，伴随其中的，还有永不停歇的争吵。
先生说，如果当年父亲考上了飞行员，或者与那个高官之女结了婚，恐怕他和母亲各自的人生都会轻松得多。我说，那样的话，就不会有你了。先生说，那倒没关系，他只希望父母不曾经历那些困窘与坎坷。清风吹来，缄默了所有话语，有那么一会儿，似乎院子里的每个人都陷入了沉思。
我想说，对父母而言，真实来到这个世界的孩子，才是任何事物都无法取代的吧！原本，事业与婚姻是一重过滤，每个人在自己可选的范围内，选择自认为更佳的那条路，同时也就放弃了其他所有的路；子女的诞生则是另一重更彻底的过滤。
曾经无比要紧的个人意志，毫无挂碍的心灵自由，对大千世界未知领域的好奇，即使变得一无所有也不怕卷土从来的勇气……都被挡在了新生命降临的那个时间点之前！从此，你有所敬畏，心里揣起一份专属的责任。以前你只管向亲情索取服务，以后你要积蓄起满腔能量，用它服务于你的孩子。
你前所未有的渴望稳定，开始怀疑并慢慢藏匿那个曾经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即使有所挣扎，你最终还是改造了自己。在职场上兢兢业业、稳打稳扎，在家里甘做保姆和孩子的玩伴；夜阑人静，好不容易得闲，却扛不住疲惫而深深睡去。
就这样，过了很久，有一天，可能是一首歌，可能一句话，也可能是一个画面，会让过去的某种思绪蓦地出现在你脑海，你一边回味着那时的美好，一边感叹着时光逝去不可追，一边幻想着如果换种活法今天又会是怎样……直到，孩子的呼喊把你拉回现实！
先生姑妈家那样的旧相册，我家也有。其中有一张父亲中学时代的登记照，明亮犀利的眼神里，饱含了他对未来的无限畅想；还有两张母亲身穿格纹民国装的趣照，在一张照片里，她比划着功夫动作，在另一张里，她怀抱着道具琵琶。
我还见过父母年轻时的笔迹。父亲有一本学钳工时的学徒笔记，大红色胶皮封面上，用烫金印着工作笔记四个字，内页全是蓝黑色墨水书写的文字和手绘的简图；母亲则有一本硬面厚笔记本，墨绿色背景衬托着一束淡雅的花，里面满是她从书报上摘抄的文字，其中有一句：没有理想的青春，如同没有太阳的早晨！
那时的我的父母，这一对充满热情与希冀的年轻人，一定没有预想到将来抚育女儿的过程中会遇到那么多坎坷：通货膨胀，使他们原本还不错的收入和存款贬值；下岗大潮，更令母亲失去工作，父亲则被分流到环境不如从前、离家也更远的厂区。
从绝境中走出一片灿烂天地，那属于极少数人，不属于我父母这样的普通人。从此，父亲守着一份微薄的工资，母亲则加入了再就业大军。生活要开销，女儿的学校经常收取各种费用，他们真的很艰辛，却因为爱与责任，竭尽自己有限的力量来支撑这个家，以保证女儿的衣食与教育。在那些难得停下来喘息的日子里，他们会否有片刻瞥见曾经以为未来必然锦绣的青春？
我也曾有过那样不可一世的青春，而我也终究成为了一个在平凡中甘之如饴的母亲。至今想来都觉得羞愧的，是在女儿才诞生的那段日子里，我那初为人母的喜悦，竟被一种深深的束缚感所超越，甚至，我还为此偷偷抹过眼泪。
当初春的阳光再次拥抱我，我怀里那吃饱喝足的小婴儿发出愉快的咿呀声，她笑得那样美好，眼睛弯成一对月牙儿，白皙的脸庞上，纤细的毫毛泛着金光！那一刻，不啻于一场涅槃，我像所有母亲一样，不可自拔的爱上那个由我创造的生命。这世间，再也没有比她的笑容更真实、更与我息息相关、更值得我虔诚以待的信仰。
以梦为马的青春尘封于旧照与日记，今后，我想成为一个更务实专注、更有计划与自我约束力的人，无论在人格还是在经济上，我都愿能做得更好，惟其如此，我才更有资格去爱。庆幸的是，得益于父辈们的坚韧与奉献，得益于我们自身不好亦不坏的努力，尽管家境仍是平常，今天的我们，着实站在了相对来说更好的平台之上。
每个人都有过五花八门的梦想，最终却只能走出一条路。回忆与假想都是虚无，所以并不存在更好的选择，我们拥有的只是眼前这条路而已。我爱曾经的梦，无悔那些被珍惜或被挥霍的时光，我更明白，唯有脚下这条真切的路可堪期许，我必予之真心与全力！
（图片配文摘自林徽因《人间四月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