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诸事常令我沉醉,而一想起时间,我就立刻陷入恐慌。
“时间”的魔力,是一种冷漠的无情,毫无人性,不留情面,无关亲疏,不分等级,没有任何人可以享有特权,只要在时间面前,再高贵的身份也只能低头服输。我们可以战胜无数的对手,但永远不能战胜时间,因为你进或者退,它就在那里,从不等待,从不怜悯。无论你怎么珍惜,你仍然会觉得时间总是不够,你一遍一遍地悔恨想要重来一次,但永远没有后悔药可以吃。
不知道是不是我过于敏感,当我享有一段异常幸福的时间时,就总会患得患失,觉得总有尽头,就总是担心什么时候将要结束。对时间的恩赐,我总是充满了自卑,我想要停留在这段时间里,但我明确地知道这不可能,所以我害怕时间的流逝,在幸福里也难以安稳,因为时间总不会停止带给我的恐慌。
01 时间掩埋的过去
人生的每个阶段,都会遇到一两个永恒的知己,他们是你生命里的贵人,但他们却不一定会陪伴你走完一生,甚至短暂地出现之后,就被沉淀在记忆的角落里。你知道你会永远悉心珍藏,但你也知道那一切再也不会搅弄风雨。
初中的时候有一位恩师,她曾与我以母女相认。我想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她,但现在的她却仿佛不是那时的她了。那一段往事,特殊到有一些荒诞,却真实地存在过。
她是语文老师,我是语文课代表兼班长,我们拥有最特别的沟通方式,我们总是在作业本上写信交流,我以我十五六岁的智商思考和批判这个世界,但她从不厌烦,甚至乐在其中。我们曾同吃一份盒饭,她还会让我先吃,给她留一点。她带我去她家,见她的家人,带我和她儿子一起去逛街,她跟别人介绍说我是她的干女儿。我仍然清晰地记得,她带我一起挑选水果,她买了两个漂亮的芒果,说我和她儿子可以一人吃一个。我每天找借口给她打电话问问题,经常一聊就是一个小时,她一定知道我有意为之,但从不拒绝。甚至,她明目张胆地偏心于我,她允许我不交语文作业,允许我不参加听写、背诵,因为她认为我都做得最好。她知道我数学不好,还背着我拜托班上一位同学的妈妈帮我免费补习数学,因为那位同学的妈妈是大学数学老师,而我却长时间被蒙在鼓里。我一直觉得,她是那段时光里,除了我妈妈,对我第二好的人,而且不只是生活上的好,她的出现点亮了在那以前一直很自卑懦弱的我,开启了我人生之路的一个崭新的起点,给了我从未有过的尊严,可以说她赋予了我第二次生命。
我对她也好到骨子里。在她过生日的时候,作为初中学生的我在经济拮据的情况下存了一个月的钱,给她买了一个大花篮,还模仿电视剧里的场景让人送过去,并亲笔写了一张小卡片。她生病的时候,我攒钱买最贵的巧克力,自己舍不得吃一块,每天想尽法子递给她。我每次语文考试都努力考年级第一,作文写到所有语文老师都夸奖我,我自己投稿到中学生读物的杂志社,每次都把她作为指导老师写上去,发表以后给她看,高兴地等待她跟别的老师炫耀。当她家里有事不便的时候帮她上课讲题,批改作业,在任何时候只要她需要,我就随叫随到。她不高兴,我比她还要难过,她如果生气了,只要不是因为我,我一定会第一个站出来安慰她。我的日记里,除了暗恋的对象,每一天她都是主角。我是她最出色的语文课代表,最信任的班长。
可能是物极必反吧,在那个叛逆的年龄,我却觉得我们的关系别扭,初中毕业上高中以后,我甚至刻意避免和她联络,甚至她托人寄信给我,盼我回去看望她,我也没有让她如愿。后来,我故作平静地去见过她几次,但我仍然摆着生硬的姿态,说话也是一副造作、客气的样子。我都已想不起来是什么让我们闹掰的,大概根本就没有什么,是我虚伪的性格和无理取闹的古怪情绪让我们走到了那样的境地,我们再也回不到当初,她只能活在我无比怀念的记忆里,并因为我无中生有的坏脾气在现实中与我渐行渐远,而时间在这个过程里推波助澜般冲淡了我们的感情。
当后来我终于释怀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掌控一切的权力,时间见缝插针一样乘虚而入的破坏,让我不得不醒悟,那些破裂的真的再也不可能修补。即使我和她见了面还能欢乐地聊天叙旧,但中间却永远被一堵墙隔断,我无法向她解释,也无法对自己催眠。我不是那个能给她带来无上骄傲的课代表了,我成了一个毫无优越感的普通人,她也不可能再给予我偏爱和优待,因为身边已经没有了那些可以比较的对象。从高中毕业上大学以来,我一直在外地上学直到工作,我们的交集越来越少。去年,我回成都想约她一起聚一聚,可是短暂的十天,她一直在县城的老家,最后一天我要走了,问她是否有空,她说本来要回成都的,但刚好遇到表弟结婚,还说想把参加婚礼的事推掉无论如何回来见我一面。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善意的谎言,但我也友好地表示,让她安心去参加婚礼,以后还有很多见面机会。然后她同意了,我们终于怀着遗憾,和彼此告别。
02 时间浇灭的火焰
小时候,有一位很要好的朋友,她用最动人、美好的语言向我描绘过她的理想,我深深地为之感动,甚至到今天还记忆犹新。那时候,我和她都爱写作和画画,她说:“我希望以后能当一个作家,然后业余时间可以坚持画画……但我妈妈希望我学医学,做一个医生,所以我最大的可能是成为医生吧。”在我们对世界上的职业都还没有清晰、完整的概念的时候,她非常坚定地告诉我“作家”和“医生”这两个理想,并且鼓励我说“你要努力写下去,你一定有希望当作家的”。在今天看来不切实际的这个理想在那时却是如此认真和执着,甚至被当做一个珍藏的秘密,不舍得让别人知道,只是属于我和她两个人的默契。
没想到,被时间推着前行的我们,在长大后才明白在今天看来显而易见的一些道理。我们都自然而然、毫无知觉地改变了初衷。高考的时候,为了能挤进一本,你甚至对专业无从选择,医学专业在我们那届是出了名的热门,你成绩中等,上一本就不能挑专业。而选择了理科的你,早就认为就业比文学更有意义。工作后你既不是作家也不是医生,甚至连大学里学的都不是相关的专业,毕业后为了找一份专业对口、收入尚可的工作而辗转奔波。
我也早就抛弃了所谓的理想,虽然选择了中文专业,却没能耐将写作大计坚持下去,只是为了考好专业考试、保送研究生而辛苦忙碌。写作变成了业余的兴趣爱好,自以为从未丢弃过,却再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辉煌成就。
那些说过的话就像童言无忌,我们再也不曾提起。一切都似乎顺利成章,只有偶尔回忆起来,才有一丝淡淡的惆怅和遗憾,我既承认这无可厚非的现实,也为这早早夭折的坚定而困惑,然而最让我欲说还休的,是时间不动声色的改变,竟让我们忘了那有关理想的一切,它浇灭了曾经燃烧过的火焰,甚至也让我们淡忘了废墟前的壮丽。
03 时间虚构的记忆
人们经常会给回忆蒙上一层玫瑰色——他们把一些细小的令人愉快的事件回想得比实际所经历的要美好得多。
Mitchell&Thompson
在心理学上,人总是会美化回忆,那些自以为很美好的画面,其实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的想象。暗恋的人想起过去,总觉得那时候不够勇敢,以为当时要是突破了心理的障碍,把不明确的事挑明了,就很有可能赢得胜利,实际上事实并非影视作品里那般乐观,其实是时间让我们的记忆模糊了,让我们沉溺于自己的幻想,即使回到“最好的我们”,表白的结果也大多是失败的序幕。
在我的中学时代,也曾出现过一个让我心跳加快的人。也许没有人知道,当老师把他从我的座位后面调到旁边坐同桌的时候,我有多欢喜,也没有人知道,当老师又把他从我的同桌调到别的地方,我有多么失落。我是那么安静的一个小孩,那么自卑又那么听话,我从来不做早恋这种离经叛道之事,我是以身作则的班干部,不会当老师的叛徒,不会允许别人抓住我的小辫子。所以,即使是最好的朋友,我也未曾说过,我是如此地喜欢过这个同桌,而他恐怕也不知道吧。
我仍然记得,那一个让我又哭又笑的小插曲。那天是语文考试的前一天,放学回家后,作为语文课代表的我竟然找不到我的语文书了,我是那么的看重我的语文成绩,可是没有书我无法复习,我大哭大闹了一场,但怎么也想不起来书被丢到哪去了。后来你突然打电话到我家里,我的同桌——你,说你不小心把书装进你的书包里带回家了。我觉得又搞笑,又生气,而且刚才的一团乱让我筋疲力尽,所以我还是大骂了你一通。你一点都没生气,还安慰我,你的语气很抱歉,你说约个地点把书还给我。然后我风尘仆仆跑去了,虽然我理所当然应该要回我的书,但不知道为什么却心跳不止,我想那是我第一次孤身一人去赴一个同样孤身一人的男孩的约,即使目的如此单纯。我拿到了我的书,你第一句话是嘲笑我“是不是没找到书所以哭了吧?”我不置可否。然后我们共同走了一段回家的路,我们好像都没有什么话说,似乎说什么都会有点尴尬。但回想起来,那确实是整个中学时期,我唯一一次赴男孩的约,虽然很短,却是时间最长的一次。
我不知道他是否曾和我想的一样,但是我们同桌的时候,他会把耳机的其中一边递给我听,他会偷看我作业本上的作文。他喜欢和我讨论物理问题,虽然我对物理只有考高分的兴趣,但当他以“和你讨论是看得起你”的心情来找我时,我却开始对物理感到痴迷。大一的时候,虽然我们几乎长期没有联系,但你仍然在我生日那天发短信祝福我,而除了身边的女生朋友,你是唯一的一个男生。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对每一个朋友都这么好,还是你真的很用心地记住了我的生日,这将是我的人生中一个永远的谜。
我们最终断了来往,大约是大二的时候,我发短信给你说梦到了你。你的回复带着嘲讽的语气,大概是讲“做梦怎么会梦到我哦”之类的,后来隔了一阵我又收到一条,你说刚才的短信是你女朋友用你的手机回的,你并不知道。那对我来说,比被你亲自拒绝还要狼狈,我那经不起风吹草动的自尊心,已经向过去的我宣布了死亡。
令人惊奇的是,多少年过去之后,现实中仍然存在的你,仿佛已经是另一个人,和我毫无关系。那些没有道破的爱恨纠葛好像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对整个社会来说,从未发生。因为除了你我,没有人知道,即使有人听说过也早已忘记,时间就是有这样的魔力,明明真实地存在过,但回想起来却如同梦境一般没有真实感。大概那些存在,的确是被我重构的历史,我不知不觉就把一切镀上一层金子,而本质是那么的脆弱不堪,那只是我精心烹调的美味大餐,看似色香味俱全,实际上我从未品出来其中的滋味。我只是自认为喜欢那个虚构出来的你,而那个你只不过借用了你年少时的躯壳。
04 时间预言的残酷
当我20岁出头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听来,女孩子25岁皮肤就开始走下坡路了,胶原蛋白就难以自动复原了,所以我一度为此而慌张,常常因青春不再的担忧而陷入沉思,也常常对更年轻的那些女孩充满羡慕。当我终于年满25岁的时候,我被迫接受了这个事实,我在别人面前强装镇定,大言不惭地强词夺理道“我看起来和18岁有什么两样?”“我比那些中学生还显年轻呢!”“今天又有人把我当成中学生了。”可是从容乐观是表面的,我比谁都要清楚,我迈过了这个坎儿,我距离青春越来越远了。
时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这一点,虽然我每天看着镜子,感觉自己和几年前没什么不同,但我的理性告诉我,这是因为我熟悉和习惯了自己。因为当我再看那些好久不见的同学的照片时,我就会被岁月的痕迹所警醒,我就会被那些不容忽视的变化泼来一盆凉水,这样的打击越来越密集,让我失去了编造谎言的勇气。
过了25岁,又会有另外一个节点在等待我,在我心里下一个节点或许是30岁。孔子说“三十而立”,而立之年如今看来应该成家立业,走向一个新的阶段。虽然我如此留恋20几岁的青春年华,但这一天总会到来,因为时间永不停息。
有时候我感到,生育除了传统意义上的繁衍后代之外,对女人来说,大概也是对衰老的一种逃避,一种注意力的转移。身份和社会标签的改变,由父母的女儿变为别人的母亲,这可以令我们重新认识自己,不会因女孩身份时那份对衰老的恐慌而变得卑微,新的定位使我们不再沉溺于年龄的失落感,作为母亲的这份幸福与恰当的年龄相匹配,这种交换和替代是充满希望的。
电影《完美陌生人》里提到,有的女人认为生了孩子,就可以重新活一遍。何尝不是呢?我们的记忆里保存着自己童年的故事,但许多经验无法分享,许多犯过的错来不及补偿,许多美好的回忆因为时间的冲淡而难以拼凑,许多痛快淋漓的瞬间再也无法体验和感受,但这一切却可以通过我们的孩子再一次呈现,像电影片段一样倒带回放,这是多么有吸引力和神秘感的一件事。更重要的是,它让我们循着时间的足迹,不再逃避恐慌的情绪,去探索一段熟悉而又未知的旅程。
衰老是时间赋予的创伤,我们是被潮湿侵袭的金属,不断地被腐蚀,最后断裂死亡。湿气常令人痛痒难耐,但也只有朝向阳光,才会感觉清爽舒适。
但我们终究还是逃不开它来临的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