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夏天,日头很长,九点钟的时候,天还没有黑透。
吃过晚饭,开着车子来到郊外,山水草木、厚实的泥土。日头一点点褪去,热气就散尽了,脚底下凉凉的。风从山上来,清清爽爽,摆脱了江南梅雨的粘腻,肌肤可着劲的呼吸。
不见高楼大厦的逼仄,视线随着落日延伸到天边。光芒慢慢收敛,渲染出大片的余晖和闪亮的金边,待落于山后,光芒殆尽,只留下青色的晕影。黑透了,星星便明亮起来。
回家一周,每个傍晚就这么席地纳凉,西沐霞光。脑子里不断回响李觏的《乡思》: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
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
十年前研究生毕业,一心想要逃离这个生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梦想着海阔天空。那个时候,小城在我的心中简直就是牢笼,当我窥视过外面的繁华后,发现它封闭干瘪,死气沉沉。于是来到上海,安家落户生子,间或生活了十年。本土人叫我们新上海人,我们把自己叫外地人。生活在点线间进行,尤若浮萍,偶尔从老上海的里弄洋房飘过。同事说我的普通话里带着北方的生猛劲,而我的同乡被亲切的称为兵马俑脸。我们跟吴侬软语、精致粉饰似乎隔着很多个朝代。
最初的欣喜过后,开始感受到来自钢筋丛林的压抑,想爬山。这才发现,上海中心大厦632米,而佘山海拔100米,高楼才是城市里的山。止不住怀念起我的山来。
骊山,秦岭余脉,矗立在小城里。我们高中校园就建在骊山东绣岭的脚下,沿坡而上,后门出去就是半山腰了。有时候体育课被老师放归山野,一干人撒了欢的奔跑,爬石涉水,最先遇到的巨石传说是“二郎神杨戬”称骊山的秤锤,大家都要站上去吼一嗓子。再往上去石瓮寺,收不住了就把后面的自习课翘了。夏天的晚自习前,我和好友常常带着英语或者历史课本,从后门出去,乘着山风朗读背诵问答。周末,偶尔三五成群的溯溪而上爬野山,一走就是一整天。高中三年一晃而过,不觉苦闷。
暑假的时候,父亲带着我和弟弟每天爬山,早上五点钟天还没亮就出发了,一口气爬到山顶,然后小跑着下山回家,洗漱早餐,父母上班,我们开始一天的常规生活。记得爬山途中总会遇到一个老人,古铜色的皮肤闪着汗渍,体态匀称身板硬朗,我们上到半山腰就看到他下山,不止是健步如飞。一次闲聊,方知老人已经年过七十。因为山下有驻军,也经常碰到成队的士兵,通常是在这个路口从我们身后嗖嗖越过,再过几个路口又迎面下来了,体力超群。骊山早晚不收门票,就像是本地人的后花园,多少人得以康泰延年。
站在骊山上东望,绿荫下匍匐着一个大土包,是秦始皇陵。正下方看去是华清宫,唐代皇帝的离宫,也是当年杨贵妃洗澡的地方。
后来成了我们洗澡的地方。八十年代,华清池大概是县城唯一的公共澡堂了。棕红色的大屋顶下,分成男女浴区。一进去,是放衣服的柜子,再往进,屋子中间好几个水池子,四周一圈淋浴。大人淋浴,小孩子就在池子里玩耍,等大人洗好了,孩子被拎起来到淋浴底下冲洗,一片鬼哭狼嚎。一块钱一张票,杨贵妃尊享的天然温泉。浴区就在华清宫里面,和景区没有隔离,洗完澡可以继续游荡九龙湖,打个水漂摸个鱼啥的。那个时候家长不怎么管孩子,有孩子掉进湖里,然后戏剧性的给老外捞上来,还跟你拍张合影,若干天后把照片寄回来。回想起来也挺逗的,一拨一拨的大人小孩拎着塑料篮子或着端个脸盆,顶着湿淋淋的乱发,交织在游人里。
此去经年。如今的华清宫里,只有神色匆匆的游客了,经过几轮修葺,更加器宇轩昂,整洁喧闹里没了烟火味。温泉当然还在,只是上升为奢侈消费了,孩子们也只能在宫墙外玩耍。
但是,开发成景区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宽阔有序的街道、窗明几净的餐馆、高标准的影城、文化公园、距离机场火车站一小时内的车程、大学城、奥特莱斯、五星级温泉酒店、疗养院、三甲医院、甚至地铁。或许正是因为后来的这些便利,记忆中的小城就只剩下美好了。
小时候老师命题作文:我的家乡。我的开头总是:小城南依骊山,北邻渭水,东谒皇陵,地涌温泉,人杰地灵。我对家乡的理解全都来自书本和眼睛。今天,远离故土多年的我,于落日的余晖下回望,才终于知道了何谓乡音故土。就是那个你远离了、却怀念着、又回不去的地方。它滋养了你的身心,让你强大到可以闯荡江湖。呵,那就是你的精神家园。张爱玲的故乡定是上海,字里行间抹不去的旧上海气息。而三毛的故乡呢,或如她在《橄榄树》所写:“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
那个仰望骊山,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少年,写不好,不怨你。
萧红在飘零的岁月里,写下《呼兰河传》,细腻温情,回到了命运多舛前在母体里的安祥和知足。家乡风貌一张张如素描一样缓缓的呈现,我在读的时候惊呼记忆的的神奇。可是当我打开记忆的闸门时,竟也是丝丝扣扣印迹清晰。这些就是当年成长的给养。高尔泰晚年写《寻找家园》,悲怆里没有怨气,怨气或在几十年的思念里都已磨去,只留下了想回味的。而成为文字,又是一另种慰藉,一种对自己的救赎。
历史原因,他们都是回不去的。自由之身如我,为什么不回来呢?我曾尝试过,用了三年时间,可是生活又把我推了出去。表面上看都是些具体的小事情,诸如孩子教育、创业环境。说到底,还是一种对精神上的自由和进取的向往。自古有落叶归根之说,或有归期吧。
我看着身边的孩子,想到几年以后,她该如何面对老师的作文:我的家乡?父母分别来自南北,又生活在另外一处没有归宿感的大城市,听不懂上海话,平日的活动是所有大城市共同的产物。我说不上来她的家乡在哪里。或许对孩子来说,题目改为:我生活的土地,我喜欢的城市,更为妥当。毕竟,家乡对他们来说,还隔着遥远的精神上的领悟。
“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山山水水,经年累月的渗透,早已根深叶茂。那就生吧,待我一茬一茬的收割。
末末,80后妈妈,混迹通信行业多年,现自由写作。嗜书喜户外,字里行间窥视人间冷暖,行走间揣摩天地大义。过简单的生活,写温暖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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