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22岁大学毕业那年出了国。有一年夏天回去,和爸妈出门,顺便在一家小餐厅吃饭。结账时要发票,老板说没有,但是可以给一罐可乐。我刚想理论两句,爸爸在一边说,“没事,算了,咱们走吧。”
这和我印象中的他不太一样。中学时,有一天爸爸去一家饭店,拿着他家的餐饮劵想外带些小吃。服务员说只能堂食不能外卖。爸爸说你们这劵上没写限制,一番理论,后来大堂经理亲自来,恭恭敬敬地提着小吃送爸爸出了门。有时候妈妈和我劝他别太横,他泰然道:“这不是横,这是讲道理。”
所以,那一刻我有些迟疑,但更多的是诧异。我没再和老板多说什么,只跟着爸妈出了门。我仔细地看着他:身材和十年前几无差异,即使我长高了也觉得他依然高大挺拔,脸上没有多出来的皱纹,也没有中年男子油腻腻的横肉,头顶倒是变秃了一些,但是头发依旧乌黑。
可就是在那一刻,我第一次真切地觉得他变老了。以前读王国维《人间词话》中的人生三境界,隐约觉得可以和尼采的人生三段论一一对应。第一段是骆驼的阶段,“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是少年时期努力积累才识和本事。第二段是狮子的阶段,“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是青中年时期在社会张牙舞爪地打拼。第三段是婴儿的阶段,“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便是步入老年的象征:心态变得随和从容,不争不抢,为人处事更加宽厚,偶尔还教导后辈,“广厦万间,夜眠七尺;良田千顷,日仅三餐呐。那么拼命干嘛呢,也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那一刻我想起了这些。尽管爸爸依然神清目明,做着同样的工作,甚至有比以前更多的责任,但是他在精神上的衰老,早过容颜和身体的老去。一个生活稳定家庭幸福的人,容颜和身体或许会比养家艰辛的人老去得要慢,但是精神上的衰老却总和他的牵挂有关。有时候我想啊,如果我离开家的时间再晚一些,去的地方再近一些,回家的次数再多一些,在家能待的时日再长一些,或许他们就能老得再慢一些。可是不行,我22岁去到那么远的地方之后,很快就经济独立,也学会了处理生活中几乎所有的琐事,有的甚至比我妈做得都好。我不再像小时候那么需要他们了,他们又高兴又失落,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可操心,只好变老。再早一点说,18岁上大学去到一个新的城市,我妈陪我多待了两天,她走时背对着我,边走边抹眼睛。她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都看见了。只不过那四年,我们还在中国移动或者中国联通能轻易连接的信号两端。而现在,风筝终于飞远了,还回不回来,路不路过,全凭风筝的良心。放风筝的人呢,除了等,也偶尔去天上看一眼,但更多的时候,他们呆呆地守在地上。地上的风景也很美呀,他们会去看,可总是不由自主地牵挂着,那个还在天上飞的小人儿。
初一的语文课本里有朱自清的《背影》。老师讲得动情,全班却几乎没人能觉出这篇文章的好。这真是一个无奈而痛苦的轮回。十几岁时不懂的,二十几岁时沉默着就懂了。若选择轮回下去,终有一天,我们蹒跚着过去,爬上月台,抱回鲜红的橘子,嘱咐年轻人来信,告诉他都好,也告诉他算了。
我们都用背影告诉彼此:今生是父母子女的缘分,不必追。
但我们又同时在心里流着泪,想拼命地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