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感叹 “人生如戏”时,大多是处于失意状态。但也可能是得意的时候,忽然想到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觉得世间虚无。
从顺序上说,当然是先有人生,后有戏剧。但戏剧又总被反过来比喻人生,莎士比亚说,“世界是一个舞台,所有男女都不过是演员”。中国戏剧舞台两边贴的对联,意思大多如此,我比较喜欢的一副是“谁为袖手旁观客,我亦逢场作戏人”。
这可不是要和你悲叹世事无常,那并没有什么养分。而是借欣赏《茶馆》,给你介绍一个对人生如戏的社会学解释;再从这个理论里,看看咱们有没有什么应付这种虚无感的办法。
人生如戏的社会学解释
茶馆是一个公共场所,这部戏里的每个人物,都有种潜在心理:他们既要表现自己,又不愿意表现真实的自己。他们既是在按照自己的意志和性格在说话做事,也是在表现某个社会身份、职业身份应该有的样子。
这让我想到一个叫做拟剧论的社会学理论,就是说社会生活是可以和戏剧进行类比的。这个理论来自“20世纪最有影响力的美国社会学家”厄文·高夫曼,他在代表作《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和《日常接触》里,从社会学角度,解析了什么才是现实中的“世界是舞台,人人是演员”。
拟剧论的含义是:人类社会是因为人类的互动交流才存在的,这就像舞台能称为舞台,是因为有戏剧上演。我们遵守由社会体系建立的规范,就像演员在演由剧作家写的剧本。我们执行它,就是接受了它。
从这个角度说,我们在不同的环境里,在家里、在工作单位,扮演的不同的角色,就是因为接受了各个场景里的人设和剧本。高夫曼把这些剧本里的礼仪、语言、动作等等内容,称为符号系统。所以,他代表的社会学派,称为符号互动学派。
我们和他人互动时,所有的行为都是通过符号,传达某种意义,从而获得相应回馈。
比如,我在朋友圈贴一张在健身房的照片,潜意识是希望你点赞,夸我又瘦了。我希望扮演一个健康自律的人。你按照套路回应,就是在扮演一个善解人意的人。以便下回我好给你晒孩子的照片点赞。
你可能觉得,这种描述太尖酸刻薄,我们的交流,是出自真诚和友善。但高夫曼的理论认为,对社会互动的观察,真诚与否,并不妨碍社会运行的结果。
我们每个人像演员处理角色一样在扮演自己的角色,有的属于演技派,有的属于偶像派。而社会也像一个舞台一样运行。
说到这儿,你就明白了,我们按照公认的互动规范表演自己的某一部分,掩饰自己的另一部分,并不等于欺骗,而是一种社会义务。人类社会就是这样运行的。
《茶馆》的“戏中戏”
下面,咱们就可以把这种观察,代入到《茶馆》里。
《茶馆》至今能感染我们,就是因为我们今天的社会生活剧本,距离当年并不遥远。
茶馆在当时的社会功能,已经决定了它是很好的社会舞台。在前两幕,有个胆小怕事的松二爷,他为常四爷和二德子劝架时,说“我们也都是外场人”,在老北京,总在街面上活动、人情练达的人叫外场人。
每个茶客,就是拿出自己的外场人设来表演的——这里说的表演,不是话剧舞台的表演了,而是剧中人表演他的社会属性,是戏里的戏。
再接着说松二爷。在第一幕里,他的衣着非常考究,但细节已经透露,他这时并不富裕。穿戴整齐,是他的外场人设。松二爷夸一块怀表时,不是夸表好看,而是说这块表“体面”。你看,老舍下字多么精确。
第二幕,松二爷已经彻底落魄了,他难过的表现是什么,是说“看见我这身衣裳没有?我还像个人么?”他不是为贫穷难过,而是哀悼自己连基本的体面都没法保持了。这种体面,用今天的方式解读,就是维系社会身份的资格。
咱们再来看一场人物互动的戏。第一幕,一对乡下穷苦母女来乞讨。秦仲义说“轰出去”。在舞台表演上,比剧本更丰富,他是先想掏钱,又止住了。他觉得自己在做救国的大事,没必要动妇人之仁。
常四爷的自我人设是我行我素,仗义执言,立刻施舍了两碗烂肉面。但他也是“外场人”,顾忌场合和礼仪,特地吩咐“带她们到门外吃”。老北京人就算要打架,也得说“咱们外面儿”“出去说”,不能给房主添麻烦。
对社会角色掌握得最好,最按套路来的是王利发。于是之说,演这出戏要不停地走动,不停地表演沏茶送水,因为茶馆掌柜要眼观六路,随时应付突发情况。
这时候,王利发看出秦仲义挂不住了,赶紧过来先捧常四爷,说“您是积德行好”,再立即给秦仲义支一个台阶:“可是,我告诉您:这路事儿太多了,谁也管不了。”
秦仲义这一幕是一直端架子的,这就是他的人设。这时,他顺着台阶下来了,先挖苦一句常四爷,说国家兴亡不在乎给穷人一碗面吃。再冲王利发说自己要开工厂救国。显示自己的见识和实力。
人艺1979年版《茶馆》第一幕剧照 摄影:吴钢
焦菊隐导这场戏时,脱离了要求演员完全进入角色的斯坦尼体系,让演员直接对着观众说话。这么一个小调整,却让三位主演感到非常激动。直接面向观众,让他们的感情能更自由地抒发出来。
为什么呢?因为这时候的三个人,只剩下三颗说心里话的赤裸心灵。已经超越了具体人物形象和一般意义的表演,可以直接给观众看了。
所以说,不能随意做到坦诚,正是因为有社会角色要扮演,也就是说,还有退路和底牌。如果真的彻底坦露自我,很可能是遇到了绝境,甚至社会出了某些问题。
再说,随便说出最心底的话,对听者也是困扰。在公众领域里,本来按自己的剧本演得好好的,突然接到别人最真实、最无助的心里话,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啊。
人生如戏,并不消极
照这个思路,咱们再来说说,人生如戏,人人演戏,究竟该不该指责?
刚才说了,从社会学来观察,表演是社会行为的必然,是社会中人的义务。就连我们劝精神崩溃、要彻底放弃人设的人,也会说“你不顾自己,也总得想想父母、想想孩子吧”。这可以解读成:你的家庭还需要你扮演父亲和儿子,你关心的人还需要和你进行互动。
我们再从哲学上来说。哲学从诞生开始,就一直在研究自我意识、人格和意志自由这些问题。康德说,精神是最高的、也是唯一的谜。科学能思考它,但不能解决它。
既然无法彻底把握,人对于自己的精神,也就不可能彻底表达。人所能表现出来的,只是精神的一部分,或者说是某一个层次。
这种有意识的表现,从性质上判断,就是表演。所选择的表演形式,依据的是自己的人生体验。每个人都如此,这与善恶、真诚或虚伪无关。
接受这个观念的意义在于:我们既不要抗拒内心的表演意识,也不能太高估自己的真诚。事实上,人能做到的最大真诚,基础就是意识到真诚后面还隐藏着未知的虚伪。所以,我们才能一再地监督自己,从外部审视自己,让自己更接近自己愿意成为的那个人。
很多人把我行我素、违反社会公德甚至肆意侵犯别人的权益叫做“自我意识太强”,其实正好说颠倒了,这种行为恰恰是没有自我意识,从不进行自我反思。
我们还是说《茶馆》,第一代“老刘麻子”的扮演者英若诚说,老舍特地提示他:“你演的还不够坏,但你千万别去演那个坏。”
这是什么意思呢?是因为刘麻子完全不自省,不反思,他觉得自己拐卖人口就是对的,因为他家里有个小刘麻子要养,所以他就可以拐卖别人的儿女。
一个真正的好人,就是按照公认的社会规范,坚持表演完一辈子好人。我们尊敬他,正是因为他在艰难地表演,在努力接近真诚。所以说,重要的不是演戏,而是在演谁。我们是选择演常四爷,还是演刘麻子?
符号互动学派社会学家认为,人类社会生活,呈现的是类似舞台表演的现象和法则。从哲学上讲,人对自我的不断完善和积极塑造,是正当状态。
人生如戏,并不消极和低落,重要的是清醒地演一个好人,并且好好地演下去。《茶馆》里的人物如此,我们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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