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海武(边缘)
我想,我大抵是离不开乌山了。几乎每个周末,都会驱车到七十多公里外的乌山徒步驴行,深深浅浅的足迹遍布乌山腹地。八年的时间不长不短,我仿佛身处深邃的时空隧道追寻洞口亮光的赶脚人,在行走跋涉中疏离妄念,在荒山野谷里拾起片刻清欢。
莽莽乌山,雄卧于闽南边陲,奇峰秀石如聚,深谷沟壑交错,流泉飞瀑似扎在群山皱褶深处的针脚,或隐或现,不问出处,不问西东。也许与乌山耳鬓厮磨的日子长了,总有一种想退到乌山深处修篱筑巢的冲动。但冲动归冲动,倘若真要彻底断了羁绊,从此倦鸟归林,却终究没有勇气迈出最后一步。莽莽乌山,雄卧于闽南边陲,奇峰秀石如聚,深谷沟壑交错,流泉飞瀑似扎在群山皱褶深处的针脚,或隐或现,不问出处,不问西东。黑陶说,自然壮且美,但是相对人的生存而言,自然又是如此酷与烈。所以,得知几位熟识的资深驴友有意在乌山寻找一处可供闲时“坐山”的据点后,我不由地怦然心动,欣然加入。人在世间烟火久了,需要跳脱,需要清空,山水便是清空的引子。
沿着紧贴山门峡谷的盘山公路蛇行而上,蜿蜒十几公里的山门峡谷如利斧劈下的深深凿痕,将层层递进的连绵群山一分为二。“坐山”据点位于山门峡谷中段某处,从盘山公路临谷一侧的陡坡往下不到百米就可到达。据点入口处灌木丛生,陡坡上茂密的林木晃幻着阴郁,若不加指点,外人根本无从知晓。
踩着一条覆盖厚厚腐殖土的曲折小径进入峡谷。峡谷两边,崖石对峙,群峰绵延起伏;空旷的荒谷,层林叠翠,潺潺湲湲的溪流从谷底穿过,山风过耳,水声低回。没想到,一路张牙舞爪的山门峡谷到了这里突然不再飞扬跋扈,如同与世无争的隐者,那么平易近人。更妙的是,这条峡谷为南北走向,北高南低,因而冬暖夏凉。小心翼翼地除去据点四周的荆棘杂草后,溪谷里“人多势众”的苦竹、松树、石斑木和密花树等愈显神清气爽,而貌似游兵散勇的杨梅树、板栗树、枫树、杜鹃、金桔、黄枝……也一一露出真容,与蛰伏在溪石边的锦地罗、竹叶兰、石仙桃、石菖蒲、毛菍……各领风骚。在这里,不同时节的野果,伸手就来;不同时节的山花,没心没肺地开着。一切都是恰到好处,一切都是野趣天成,恍如隔世。
溪流边长着几棵错落有致的大树,粗壮挺拔的树干恰好成了搭建临水棚屋的天然立柱。棚屋外一侧架起一溜长长的瓜棚,瓜棚下开垦了几畦菜园。可惜种在这里的瓜菜常常因为虫咬而千疮百孔,不过架不住种得勤,多少还是会有点收成——汲取了山水灵气的菜蔬,吃起来特别通透爽口。有了棚屋、菜园和瓜棚的点缀,给荒寂的山谷平添了一份人间烟火的生气,活脱脱似一幅归隐山居图。
简易搭盖的小棚屋,与荒野浑然一体,虽然原始简陋,但好歹也算是挡风避雨之所。大山里容易出现小气候,山雨说来就来,时而淅淅沥沥,此刻远山如黛,近树含羞,满眼尽是水墨写意画翠屏;时而雨点敲打着雨点,刹那间天地一片扑朔迷离。茫茫荒谷,半山听雨,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是浓得化不开的思绪交会与碰撞——曾经历现世彻骨的冷雨,却找不到凭依的扁舟。我忽而被雨声吞噬,寂寞地看着自己孤独的影子;忽而被雨声带到很远,远到没有尽头,像一只悠然穿行的雨燕,穿过厚重的秦砖汉瓦,穿过散发芬芳的唐诗宋词。
从棚屋门前台阶似的溪边石步入溪流,“清泉石上流”的诗意立马向你扑来。透过清亮的溪水,一眼可见平卧在溪底的长长巨石,浅浅的溪流腾起细细的水花。四面八方裹挟而来的小卵石和溪沙层层堆积在溪沿上,一眼禅意,无言相安。几块山坡上滚落下来的大山石,彼此孤立在溪流中,像不倒翁,不悲不喜。滚石上有的爬藤纷披,有的青苔团簇,幻化出一种空灵的美感。驴友就地取材,搬来一块方正的大平石摆放在溪流中间,当作水中之桌。石桌前后左右以横木和立石当坐凳,坐凳下有浮出水面的踩脚石。溪边高大的板栗树和杨梅树特别善解人意,朝向溪流一侧的枝叶长得格外舒展浓密,犹如搭在水桌上方的凉棚。离石桌不远处,一棵石斑木斜斜地长在的溪沿上,摇摇曳曳,颇具“动枝生乱影”之妙。夏日,静坐溪中石凳上,双脚泡在冰凉的溪水里,一边听着山水清音,一边喝着闲茶,一边看小鱼儿在脚踝边游来游去,不知今夕何夕。
沿石桌溯流几十步远,有一个狭长的积水潭,日光从葳蕤蓊郁的枝杈筛下斑驳的碎影,潭水闪耀着如翡翠般的光泽。积水潭齐胸深,潭边树木欹侧生姿,依依垂拂的藤蔓,散发着远古的气息。从积水潭往里望,溪流逶迤而上,是望不到尽头的幽深,仿佛通向虚无的化境。炎炎夏日,仰躺在积水潭的浮木板上随波漂浮,十分清,十分淡,仿佛心超物外,顿生“大抵浮生若梦,姑且此处销魂”的苟且。浮游于世,需要有一点高于日常的微光来消解日常的平庸和琐碎。
沿石桌顺流而下,参差的溪石如一堆空酒瓶挡在眼前,溪水踉跄着醉步,穿乱石扬长而去。再往下是一小断崖,流瀑幽鸣,不绝如缕,像千年不变的经声。
深山、荒谷、流水、幽鸣、松竹、山花、野果、山青卷白云,是触手可及的空无,也是逍遥无限。不得不佩服驴友选点的慧眼,这等闲云野鹤般的宝地,就是仙界秘境也不过如此。
最爱独坐空谷里喝茶,像入定的老僧,一坐就是大半天,驴友形象地称之为“坐山”,因此才有了前文的“坐山”一说。空谷幽幽,泥炉上架着水壶,碳火正旺,壶里烧着特意从崖壁上泉眼接下来的山泉水。泥炉、碳火和山泉水三者可谓是泡功夫茶的好搭档,轻呷一口茶汤,入喉醇厚,回甘如丝似滑,余韵悠长。其实,茶味好得而茶趣不好得。一个人若是经常和山水对话,心自然而然就静了,而心静了,生命便如这茶一样,有了万般滋味。
有时会带上一本书,或静坐于阴凉的时光里,或斜倚在大石坪上的冬日暖阳中,随意地翻翻合合,心似乎走得比时间慢。倦了,困了,就蜷缩在溪边的吊床上,任凭外面风雨再大,照样把鼾声打得震天响。
偶尔也邀三五好友来此野餐,饮酒作乐,似一群忘了人间忧欢的江湖散仙。周作人说:“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尘梦”,此言不假。当溪边的土灶冒起袅袅炊烟时,肉菜香和着绿植的清芬便弥漫山谷。假如时空能够穿越,悠然的陶渊明说不定也会从大老远的南山匆匆赶来,打开一坛自酿的老酒或冰在溪流中的啤酒,你一杯来,我一杯去,喝得山花都醉了……
山水,自古以来是中国文人一种剪不断的情怀。打年轻起就特崇拜王维,简直五体投地,尽管他不得不为稻粱谋上班打卡,但精神上是剃度的,在亦隐亦显的人生中完美地实现了自我成全。真的说不清,我究竟是因为喜欢王维才有了山水情结,还是反过来。不过,纵然我把山“坐”穿了,也无法企及“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清虚境界,更参不透“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的盎然禅意。我等凡人,若做不到无欲无执,就圈养起自己的内心,在流连山水中,遇见另一个敞亮豁达的自己。人生过半,守着一方山水慢条斯理地老去,足矣。
夕阳欲沉未沉,把山谷映照得格外绚烂。不久,夜气上来了,雾气上来了,月儿也上来了,弯弯的一轮清月,羞答答地挂在山谷远空。“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而月夜下的空谷会是一种怎样的撩人心魄的景象呢?我时常在梦里遥望乌山,举起斟满空谷月色的酒杯,寸寸饮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