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萍生活的地方是一个小城，小城叫四平。四平城里住着她，叫小萍。这段童谣似的话她从记事起听，到现在，她十岁了，听了好些年了。每每唱起这童谣似的字词，城里街道的乡民们，无论是磨豆腐的胖嫂、卖西瓜的陈叔、拉纤的韩老爷还是吹糖人的糖人郑，都一齐微笑起来，每逢年节，还给她好吃的哩。

  小城小城，必然很小。小到什么程度？一条街十里长，从这头到那头儿走，走到头儿了，这城也就逛完了，就这么大，典型老子思想观念中“小国寡民”的形态。治安稳定，无非几个小偷小摸，进粮店顺几两米出来而已。叫巡捕逮到，交出脏物，甩两撇子，也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小萍十岁之前，一直生活在这里，每日每月，每天每年。连城门外都不曾去过――最多也就是年前去门口接一下每年年底外出务工三个月的爹亲，城外，她只是远远眺望过，而不曾出去过一次。

  过年烟花在夜幕中绽开时，是小萍最开心的时候。

  不过，这是小萍在小城过得最后一个年了。

                        二

  第二年开春，小萍随父母搬离了小城。坐上长达六小时的火车，去了省城。

  城市环境好啊，收入高，有趣，精彩……

  小萍枕着父母给她的梦，躺在父母的腿上睡着了。

  待梦醒了，他们已离家乡小城千里，出火车站，是人山人海的洪流，小萍惊呆了。毕竟，在那个邻里街坊都认识的小城里，就是过年逛庙会，也少有这摩肩接踵的时候。

  他们搬进了一间楼房，二楼，两室一厅一卫，父母打拼了半辈子，才有这么一个在城市里落脚的地方。

  刚来到这里，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这里的邻里冷漠好多，后来，他们在这住了快半年。小萍有时会呆呆的望着对门，想，那间房子里，住着什么样的人呢？

  母亲对她说，不要想了，这不是我们曾经生活的小城。城市里的邻里，就是这样，他们，有戒心。尤其，是像我们这样的外地人。

  其实不必消父母讲，她也早已知晓这一点了――毕竟，她在她就读的小学，在这半年里和一个男生打了一次架，那是她平生第一次打架，而且，打赢了。男生被她一拖布杆戳掉了一枚门牙――然后他就JJ了，是真JJ了，坐地求饶。

  那一次，父亲赔了人天文数字的医药费，回到家，原本气不打一处来。而在他看见女儿可怜巴巴的双眼后，马上就没了火，赛盆冰水。父亲扬了扬又粗又黑的巴掌，没舍得下手打。长叹一声，揉揉她白嫩嫩的小脸蛋，把她抱在了怀里。

  小萍打那个男生，只是他叫了自己快半年的“乡巴佬”。

  从那以后，在小学，没有人再叫她乡巴佬。她形单影只，很少和其它城市的孩子待在一起，愈发的孤独。

                          三

  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上了初中，原本娇俏可爱的小萍更是出落的婷婷玉立。已上初二的她，走出校门，都会引起一大帮男生的嘘声。小萍理都不理会，转身便走。

  小萍是成长成美少女了，但她却再无幼时开朗。原本她很喜欢笑，现在不喜欢了。从小城出来，进入城市生活，对她来说，就是一个灾难。

  她越来越不喜欢这里。

  琳琅满目的商店，总有逛腻的时候；车水马龙的街道，总有看厌的时候；在街边吃仼何东西，都有吃出小石子和死苍蝇的时候；在人群中，总有孤独的时候。她来自小城的那个世界。尽管在这里生活了五六年，她和那些最正经的城市少年，还是有很大差距的。

  他们喜欢看五光十色的明星，她不喜欢；他们喜欢各种品牌的文具衣饰，她不理解；一向素面无华的她，不能理解几个同班女生会因化妆而上课集体迟到。在这里，她依然是个异类――或是说，怪物。

“美女美女！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一个穿着脏兮兮球衣的少年抱着只篮球，背着耐克双肩包的一根肩带赶了上来。

“滚开，我和你不同路。”小萍没声好气：“你的牙多了是不是？”

“不不不，爷我这么帅，牙再少就破相了。”少年咧开门牙缺了一个的嘴，笑了起来。

  少年虽有点邋遢，但小帅也是有的。五官周正身材均称。就是……刚打完篮球，一身汗味……

  少年看着小萍微微皱起的眉头，立马知道了。笑嬉嬉掏出运动香水，“嗤嗤”往自己身上扑了好些：“这咋样？大小姐，不臭了吧。”

  小萍看着少年的傻样，嘴角忍不住溢出微笑，不过嘴上还是不留情：“你走开！”

“喂，好歹你我的七年的同学诶，你死我活的打过架的诶，这么绝情啊，就是哥们儿也不能这个样子吧。”少年露出可怜像。

“你烦人。”小萍一扭头：“我是女生，我们哪是什么哥们儿？”

“那我们做情侣呗。”少年露出干净的狡黠。

“做梦。”小萍脸一红，快步走出去，不理他。

  这个少年就是让他一拖布杆戳掉门牙那小子。从他输给她以后，他就像跟屁虫似的跟在她身后，一口一个“大小姐”。小伙子年纪小不学好，初中原本可以调剂去好的学校，却愣是跟她来了这所平庸不过的学校。上初一跟她表白，摆了一操场的蜡烛。这小子站操场上喊了了整整一小时的：“小萍我喜欢你。”差点没让在教室里上自习的小萍笑死。

  小小年纪，太好玩了……

  少年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了，赶紧追上去：

“大小姐！我错了，不该有非分之想……啊……我真错了，买棉花糖给你。”

  这样的生活，还好吗？

                                  四

  小萍一直没有发现的，在她来到这座城市以后，有很多东西都变了，不仅是生活的环境。

  还有她的父母。

  父亲酗酒的次数越来越多，和母亲的争吵越来越频。摔碗摔瓶，再平常不过。在这种时候，小萍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缩回自己的房间里，默默的流泪。

  为什么爹亲和娘亲要打架。

  据母亲说，父亲外面染上了赌瘾，还整天和一个富婆在一起厮混――她不明白为什么，什么叫“厮混”？小萍不是没听说过。只是这个词，第一次从娘亲口中讲出来。

  爹亲怎么了？

  终于，有一天，在中午回家时。在自家楼下，他亲眼撞见了父亲和一个妖娆的、她不认识的女人拥吻在一起，十分……激烈！

  呆站在原地的小萍面色苍白，最后，她大喊了一声，飞一般的跑了。

  也就是在这时，父亲才注意到小萍的存在：

  “小萍！！――――”

  小萍无处可去，只有一路狂奔，回到学校，回到教室，趴在课桌上，哭，一直不肯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

  所有的同学都发现了小萍的异常，不过，没人肯上前关心她一下。

  少年吓坏了：“小萍，你怎么了？你说话啊小萍！！”

“别烦我！”小萍一扬手，打在少年脸上。趴在桌上，继续哭。

  少年赶紧去找班主任。无奈，下午没有班主任课，寻也寻不见。就只能干看着小萍哭。

  自习时，班主仼终于来了：

“小萍，你怎么了。”

  小萍眼睛红红的，低头，不说话。

“情绪低落要主动和老师沟通，在你更远的未来，你还会遇上各种麻烦，来烦阻你的主业。现在，它耽误了你学习。学习很关键，那关乎你的未来，你要对你的未来负责，知道吗？”

  小萍点点头。

“老师下午没有在办公室，是处理我小儿子的事情去了。他的班主任不只一次请老师了，老师也不得不去。我做老师，也是父母。没有一个父母不是为自己的子女着想，对吗？”

  小萍仍然不肯开口。

  班主任很无奈。这时，一个少年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陈青，回到你的座位上去，现在是自习的时间。”班主任皱起眉头，陈青平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这会又凑热闹，遭到呵斥也是必然的。

  陈青是那个豁牙少年的名字。

“老师，我……”

“我什么我！回到座位上去！现在是上课时间！”

“我想把这个给她。”陈青怯怯的掏出一个汉堡包：“我听说她中午刚放学没多久就跑回来了，一直趴在桌子上，肯定没吃午饭……”

  班主任想了想，语气温和下来：“好吧。”

  陈青把汉堡外的包装纸撕开，递到小萍跟前：“来，没吃午饭吧，把它吃了吧。”

  小萍闻着汉堡的香味，已经唱了一下午空城计的肚子不争气的叫了起来。小萍感觉自己身体里似乎有一种热热的东西在流动。

  她当然是把它吃咯。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真的。”陈青诚恳的对小萍说。

“谢谢你，小青。”

  两颗年轻的心紧紧贴在了一起，还有他们的身体――单纯友谊的拥抱。

  班主任叹了一口气，轻轻的笑起来。

                            五

  小萍把事情和班主任讲了，那晚，她是在陈青和班主任的陪同下，回到家。

  父亲用沉默换来了那两室一厅一卫的安静，半个月后，父亲和母亲离婚了，父亲搬走了。

  自此，小萍没有了父亲。父亲不再来看望她们娘俩，除了每月两千元的生活费，其余的――没有任何事物能证明，她曾有父亲的事实。

  没了。

  她没了小城里安静祥和的生活，没了天真，没了开朗，没了童谣，没了年前从城门口等回的，慈爱的父亲。除了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只剩下行将成人的她，和被岁月操劳弄垮了身体和姱容的母亲，什么也没剩下。

  她也没有泪可流，一切的泪，都流干了。想流，也流不出了。

  一年过去了。

“老婆？”

“谁是你老婆。”小萍打陈青：“再瞎叫又要你一颗门牙。”

“啧啧啧，不不不，您舍不得了。”陈青嬉皮笑脸的说着：“是不，老婆？”

  小萍喝一口草莓奶茶，伸手揪住他的耳朵，一路揪着走，像牵一只哈巴狗。

“我错了老婆。”

“那就继续。”小萍再喝奶茶。

“老婆老婆老婆……！！”

  一路拽回学校，同校生的脑袋一路向后。有个男生的脑袋扭得都快拧掉脑袋了――大概是没法接受自己的女神被这样和他条件差不多的同僚给抱走，还在大街公开亲密――没两万点伤害他也基本就剩一丝血了，一阵秋风便可让其JJ。

  可是，这样的日子，也不会长久了。

  中考后，陈青就由不得自己性子了――父母在他中考后为他铺好了去重点高中的路，这一次，便是真正的离别了。

  真的吗？

  两个人一直跑到街道进头，拐进小巷深处，气喘吁吁的，相视而笑。

  冬日里有暖阳的午后，注定会成为永不能回去的记忆。

“我们会分开？”

“会的。”

                                六

  还想有下文吗，没有了。

  小萍和陈青注定是要分开的。

  两年后，小萍死了。她打开了家里的煤气阀门，自杀。

  陈青不在她的身边，母亲被警察抓走了，说是母亲参与了贩毒。

  小萍的葬礼上，陈青来了。葬礼在那个叫四平的小城举行，陈青千里迢迢赶到四平，只是想看一看，生养他心爱的女孩地方，是个怎样的所在。

  没人认识这个豁了个门牙的青年人，不过，小萍在四平的邻里依然欢迎了池，毕竟，好客是这个小城的传统。

  街道，还是又窄又短的样子。小城也就这么大，从这头到那头，走完，这城也就逛完了。

  十年的时光在这里停滞，还是小萍离开的样子，只是，这里不再有小萍的身影。

  短街，远远的，似乎还回荡着那段童谣似的字词：

“小城有个小名字，叫四平；小城有个小姑娘，叫小萍…………”

  陈青在小萍的葬礼后离开了四平，从此，再没有来过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