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年来得格外安静,秒针轻轻挪动了一格,跨过了零点的时刻,这人间就摆脱了旧年的羁绊,迎来了新生。小时候读到辛弃疾词中“对别酒,怯流年”一句,颇为不解。这流年何以竟让人怯惧起来?但当手机上的日历悄悄切换的刹那,我头一次感觉那个毫无感情的数字后面有一种沉默的压力。
一年又一年的时光永不回头地向着身后奔涌,把越来越多的人和事都带入了再也无法触及的过去。年末的一天晚上,爷爷给我发了一个相册,里面是他收集的一些老照片,照片中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甚至太爷爷太奶奶都还十分年轻。照片里有几张的全家福,小小的我坐在前排中间太奶奶的怀里,冬日高原上清澈而温暖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看着那些照片,那多年以前的阳光仿佛穿透了时间的障壁流入我的眼睛,让我眼前模糊了一阵。我总觉得照片里的故事好像才刚刚过去了不久,但一眨眼,面前就只剩下一轮孤零零的月亮在我身边投下一片寂寥的霜。故事里的团圆只能在回忆中实现,而回忆也因此在这种时候显得也格外沉重。那些照片让栖居在旧时光中的词句忽地涌上心头,争先恐后却又没个头绪,话到嘴边只剩下一声轻轻的叹息。在一个只有远方的月亮相伴的夜晚,我忽然明白了那句几乎每个中国人都烂熟于心的祝福——“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正是因为人事往往不长久,一轮皓月亦常不照人圆,所以这祝福才能在千百年的时光里成为人心中最深的牵挂。诗歌真是一门神奇的艺术,它优美的韵律能让一个刚会说话的孩子背得滚瓜烂熟,但那些方块字背后的谜底可能非得到走了很远的路以后才能揭晓。
其实被时间抛入过去的又何止是那些再也见不到的故人,有时候甚至连过去的自己都不认识了。跨年的时候我的老朋友忽然对我说,我们认识都快十年了,听了这话我不禁哑然。印象里我们第一次说话是在高中军训的时候,那天刚好下雨,训练计划取消,我就无所事事地趴在走廊上看雨滴一颗颗在地面的水洼里敲出一串串涟漪,这时候他就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做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这样的开场显得十分平淡无奇,那两个刚刚踏入高中的学生大概也不会想到将近十年以后我们还会在江南水乡的青石板路上看着深冬时节的细雨在平静的水面上留下它们短暂的足迹。我常常觉得那次军训,那场简单的对话都是不久以前的事情,但当我在回忆中和那个在走廊上发呆的男孩重逢的时候,我发现他的渴望,他的惆怅,他的迷茫于我而言都已经变得十分陌生,仿佛这些东西从来就不应该出现在我的心流之中。但记忆在这里是清晰而明确的,只是多年的时光早已将我打磨成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以至于阅读过去的自己就好像在阅读一本从来没读过的奇怪小说。“与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这往往不是因为世界变了,而是因为自己变了。
我头一次在跨年之夜无比渴望时间的脚步能慢一些,甚至开始幻想如果时间能永远停滞在某一刻,我会希望它在哪个位置停下来。也许是童年时代某个阳光刚刚踏破清寒的早晨,也许是那个飘着一路海棠花雨的春天,也许是那些家人团圆月下漫步的节日,也许是那象征着离别和相遇的盛夏。想来想去,在这个长长的故事里,无论停留在哪一个自以为美好的瞬间,都意味着放弃了其它所有的可能,这其实也是一种莫大的遗憾。而为了把这所有的片段连缀起来,就不得不面对其余大部分时间里的迷茫,焦虑和许许多多早已变为灰尘飘散在记忆空间里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如果生活真的是一部小说,大概也只有这样才能将这本书写得完整,写得有声有色。
时间当然从来不会回应这样的妄想。它总是默默地前进,以风的川流,云的变换,野草萌芽的新绿和老树落叶的苍凉,诉说着它的均匀与漫长。可能唯有这永不回头的时间才能够带来所谓的成长吧。它将成长塑造成一场不间断的告别,告别每一个离我们远去的人,也告别每一个过去的自己。这一个个无法回头的瞬间堆叠起来会让记忆变得越来越重,有时重得让人害怕时间得流逝。但是唯有肩负着这重量继续前行,这些遥远的过去才会变得有意义。可能人到这个世界上来,就是要借助自己拥有的那点神识将这流年锻造成独一无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