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龙芳,生于1943年,属羊。
我妈生育了8个孩子,我在女孩中排行第三,上头还有3个哥哥。我问过我妈,我生肖是羊,为什么我的名字里有一个"龙"字?我妈说,女孩属羊不好,就想起个好名字"冲"一下。
今年,我已经77岁,灰白色的头发已不剩几根了。刚刚我还悄悄地照了镜子,面孔浮肿,把眼睛、鼻子、嘴巴挤到了一起,身体已完全变了形。更要命的是,几场大病以后,我已经走不动路了,没走几步气就喘不匀。可我家老头人前人后还是叫我大美人。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大美人就大美人吧,他扶着我出去散步,也大美人大美人地叫,叫得我回头率很高,他们一定在想:就这么个老太婆,还大美人?我就嗔怪老头:"都老成这个样子了,还美什么美!"女儿们要是正好在,她们会没有原则地帮她们的爸爸:"爸爸叫得没错,我妈就是大美人。"
要说他们胡说八道,也不对。家里有一张我做姑娘时的一张照片,还是上了色的:丹凤眼、鼻梁挺直。两条油亮的大辫子耷在肩头,浓密的前刘海在额头上自然蜷曲着。我们兄妹8人中,只有我和二哥的头发自然鬈,那个时候,我这一头鬈发真是一个大麻烦。松开吗?它们就像烫过一样曲曲弯弯,那怎么行?要被人批评有资产阶级思想,我只好梳两条大辫子,就像照片上那样。一个人的时候我也会拿出那张照片看看年轻时的自己,说真的,长得真不错。
我妈说,我10岁后才变得漂亮的,那以后是越来越好看。我妈就很担心我,担心属羊的我红颜薄命。我狠狠地反驳过她,迷信!
我生的第一场大病,是我读高中的第一年,1960年。那天放学回到家里,像往常一样打开我妈出门打零工前封好的炉子,再淘米、洗菜,准备烧晚饭。那个时候,我父亲去世已经十多年,大姐、二姐先后出嫁,大哥支内去了贵州,三哥结婚后搬出去单过,只有二哥一家跟我们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但已和我们分灶吃饭,我要准备的,是4个人的晚饭,我妈、我、小妹和四弟。1960年,想要吃点什么也难,那天的晚饭就是一碗青菜、一碗毛豆炒萝卜干和一个豆腐汤。我真是老了,那么多年前的一顿晚饭吃了什么,记得清清楚楚,可你问我前天中午吃了什么,我得想好半天也未必记得全。两菜一汤烧起来不难,就是一锅饭煮起来不容易。那时候,能吃到的都是籼米陈米,四弟饭量大,饭要多煮一点。为了保证米饭吃起来口感好一点,我得在饭锅里的米涨起来后,关上半扇炉门,再将饭锅歪斜在炉子上转圈,直到飘出来的饭香越来越浓烈。这个过程大约需要15分钟,我就是在这时觉得疲惫不堪的。起先,我没敢跟我妈说这事,我知道我妈要养我们3个,很不容易。大哥在贵州,我妈说他要存钱娶老婆,就不用他贴钱给家里了;二哥三哥每人每月给家里10元。其实,大姐在纺织厂三班倒,工资挺高的,二姐虽不如大姐拿得多,也不少,但我妈坚决不要她们的钱,说要了她们的钱两个姐姐会被婆家看不起。20元钱喂饱4个人的肚子,很紧张,我妈只好出去打零工,最苦的活儿是踩三轮车帮人家运东西。对一个40多岁的女人来说,那活太重了,我妈回到家里脾气会不好,我很体谅。
我坚持了一个多星期后,终于坚持不住了。那天,我妈下班回家一看,冷锅冷灶的,做饭的人却歪倒在床上。她一步跨上来劈头就给了我一巴掌。就那一巴掌,我妈觉得我不对劲了,赶紧让小妹叫来大姐,大姐又叫来大姐夫帮忙把我送进了医院。
肺结核,我人生的第一场大病。1960年,治愈肺结核已不是事,这病却断了我求学的路,病好了,我也成了社会青年,在家一待就是4年多。我怎么能总在家里吃闲饭?1964年吧?街道上门动员我去新疆,说那里米饭随便吃,工资还高。我很想去,但我妈坚决不让,说就是全家饿死也不让我去新疆。我拗不过她。还好,半年后街道安排我去了里弄加工组,黏纸盒子。
他那时已是造船厂的电焊工,每个星期四厂休日就在弄堂里支起一块板来画画,画开得正好的向日葵。我有空时总是去看,看来看去,我俩就好上了。我妈听说后,跳着脚厉声责骂我只会往穷窝里栽。我理解我妈,她是穷怕了。他家情况比我家好不到哪里去,父亲也死得早,妈妈是菜场卖菜的,他是老大,下面还有4个弟弟2个妹妹,三弟四弟和两个妹妹都还在上学。但我铁了心要跟他好。
我们结婚了。刚结婚那会儿,我们没有觉得钱不够用,虽然,他的工资一半要交给他妈。但全民所有制的工资比我高不少,每月还有5元钱奖金。他交掉一半后还能剩下20多,再加上我在加工组的工资20元不到一点,很不错了。
就是住房小。他家就一个小房间一个大房间,还有一个兼做厨房的过道。我们结婚,他妈就把小房间让给我们做婚房,他妈和两个弟弟两个妹妹就挤在大房间里,那里还要放一张桌子,吃饭呀弟弟妹妹做作业呀。这么挤,婆婆还让出一间房间给我们做婚房,我还有什么好说三道四的?只是,陆续养了两个女儿后,40元钱就明显不够了。他就安慰我:大妹妹技校就要毕业了,四弟就要高中毕业,到了那时,妈妈那边的钱就可以少给一点了。
谁也没想到,四弟毕业时正好遇上"一片红"。他的二弟、三弟一个在江西一个在黑龙江插队落户,就是为了保证四弟留在上海上班的,这下好了,四弟必须去农村,把他妈急得,说家里的好运气都给他用完了,三个弟弟一个都留不成上海。他只好一趟趟去学校求爹爹告奶奶,四弟后来去了崇明农场。
就在四弟拿到分配通知书的那天深夜,我肚子突然疼起来。我不忍心吵醒他,他已经为四弟的事辛苦了很久,我想忍到天亮再说吧。到了凌晨4点多,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去推他。他清醒后狠狠地骂了我,又赶紧去大房间叫来大妹妹帮忙照顾两个女儿,就推上自行车送我去医院。急诊室的医生问了我几句后,诊断是阑尾炎,需要马上手术。上了手术台后,他们发现我的阑尾好好的,才醒悟过来,我是宫外孕,就赶紧叫来了妇产科的医生……我的身体,因为这次误诊,又弱了一些。
养了一个星期身体后,我回加工组黏纸盒子去了。加工组是集体所有制,干一天拿一天工资,我在家休息会很不安心。回去上班两天后,街道领导来找我,问我愿不愿意去旅馆做组长。我知道街道旅馆,是公房地下室改建的。我还没有回答呢,领导说,去了那里就不按天计发工资了,而是每月固定36元,值夜班还有夜班补贴。我马上答应了下来。
回家跟他一说,他怪我不跟他商量就做决定,就问我:"反悔还来得及吗?"我说:"为什么要反悔?"他说:"你身体不好,怎么吃得消?"吃得消吃不消的,得去了才知道嘛,我俩决定去街道旅馆看看。地下室改建的旅馆,很少有客满的时候,累不到哪里去,再说了,那里有4个熟练工,2个年纪比我大一点,还有2个是回沪知青。她们大概打听过我,见到我后纷纷说:"来吧,芳姐,我们不让你干重活。"
就这样,我成了街道旅馆的组长。去了以后,她们倒是不让我干重活,可就是两个年轻人都不太愿意值夜班。值夜班嘛,就是给晚归的客人开门,不累,我愿意值夜班。
他的造船厂离家很远,每天,他6点半就要出门,下班后到家总要7点过一点。如果我值夜班,傍晚回家烧好晚饭督促两个女儿吃完后就要赶回旅馆,第二天早上回到家,他早就上班去了。不巧的话,我们会好几天碰不上面,家里总有事需要交代吧?我们就弄了一个本子,在那上面互相留言,他叫我大美人,我叫他老头子。我有个侄女,喜欢读书,一直读到当上了大学老师。不久前,她悄悄告诉我:"嬢嬢,当年你跟姑父写在小本子上的话,我偷偷看过,好肉麻呀。"那丫头,瞎说!"老头子,肉圆焐在饭上了,端的时候小心点,別洒了。""大美人,我把你的绒线帽找出来了,出门戴上,不好看也要戴,身体最重要。"都是这些话,肉麻吗?
那是我们最好的一段日子,我的工资涨了一点,他的大妹妹技校毕业后进厂上班,四弟在农场拿工资了,他们两个又为我们省下了10元钱。我买了很多绒线,值夜班的时候就织毛衣毛裤,他的、女儿们的、我妈的、婆婆的、弟弟妹妹们的。
谁会没事摸自己的乳房呀,等到乳头开始渗出黄水,我告诉他,他又是把我一通骂,赶紧送我去医院,我记得很清楚,是1976年,那一年,国家发生了很多事。
王医生一检查,就断定是乳腺癌。现在,常听说谁谁谁得了乳腺癌,1976年,大家听说我得了乳腺癌,都很吃惊。我也吓坏了。明知道不是他的错,一回到家里就哭着埋怨他:"都是你,一天到晚说我身体不好。这下,你满意了吧,我死了,你就可以找一个年轻漂亮的。"他被我说得,眼泪汪汪地缩在角落里,一声不吭。
王医生外号王一刀,他一刀下去,把我的左胸几乎都割了去……出院以后,因为失去左胸走路不稳呀不敢去公共浴室洗澡等等问题,让我难过了好久。都40多年过去了,我还能坐在你面前说话,王一刀就是王一刀啊。
都说,事不过三。肺结核、宫外孕、乳腺癌,我已经得过三次大病了呀,怎么大病找找上了我?那是三年前的事了,脑子里长了一个瘤。又一次上手术台前,我做好了思想准备,对他说:"老头子,三次大病后我还健健康康活了40年,多亏了你呀。这一次,我下不了……"他捂住我的嘴不让我说,眼泪却吧嗒吧嗒落在了我的脸上。年纪大了,眼眶浅了,我什么时候见过他这么掉泪?是他的眼泪感动了老天吗?我平平安安下了手术台。还没出院呢,半夜里心脏病发作,医生说我命大,如果不是在医院里,那样的心脏病,就算救护车及时把我救到医院里,都很难说我能活下来。我心里明白,是老头子紧紧拽着我不让我走。这房子,挺不错吧?跟婆婆在那个小房子里挤了十多年后,房子拆迁,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两室没有厅的老公房。比我们现在的房子差多了。这房子,是我们把老公房卖了以后女儿们贴补我们一些钱买的商品房,你看,院子里的那棵橘子树,是我们搬来时栽下的,5年就开始结果了。他说:"这么好的房子,大美人还没有住够呢,怎么能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