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与当代中国小说有一次亲密的接触。
我的读书节奏骤然加快,这种速度是在一月里阅读完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多夫》和梭罗的《瓦尔登湖》后获得的。这感觉就像张无忌在练成九阳神功后,再去学任何高深的武功都能事半功倍一样。这样说,我丝毫没有贬低当代中国小说的意思,事实上中国当代小说的“有趣”是我阅读中的第一感觉,但这样阅读的效果确实如此。
二月里,我在这串长长的人名和书名里徜徉,他们是:冯骥才的《啊》、《铺花的歧路》、《走进暴风雨》,张承志的《北方的河》、《黑骏马》,王小波的《黄金时代》、《白银时代》、《战福》、《革命时期的爱情》、《红拂夜奔》,王蒙的《组织部来了个新人》,路遥的《惊心动魄的一幕》、《黄叶在秋风中飘落》,阿城的《棋王》,贾平凹的《废都》、《秦腔》,苏童的《妻妾成群》、《城北地带》,余华的《许三观卖血记》,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
贾平凹的性与王小波的爱
中学语文中讲过一种修辞叫互文,“贾平凹的性与王小波的爱”就是一种互文,因为我要谈的是贾平凹和王小波笔下的性爱。
读完《废都》,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告诉我,贾平凹肯定是位红楼梦迷,至少他熟读过红楼梦。因为《废都》简直就是当代陕西版的《红楼梦》,庄之蝶就是说着陕西话的贾宝玉,而围绕在庄之蝶身边的女人们:牛月清、唐宛儿、景雪荫、柳月、阿灿、汪希眠的老婆,活活一群金陵粉钗。这群女人除了庄的初恋情人景雪荫与他反目成仇外,其余无一不是深情脉脉甚至一厢情愿,而庄又是柔情如水,到处留情甚至滥情。有时我想,老贾这小说的背景难道是那个可爱的“80年代”,因为那个时代,男孩们只要说“我爱文学”,就会马上吸引一大帮女孩的目光,如果男孩说“我是诗人”,那女孩们的疯狂就像当今那些演艺明星的fans一样了。书中的庄之蝶就是生长在这样的女人氛围里,就因为他是省城有名的作家,让所有年龄的女人都奉之为神灵。读着不禁大感有趣。
如果仅仅是这样,那也只能说贾平凹是一位超级模仿秀而已,但更为人叫绝的他的性爱描写。我敢说,当代小说的性爱描写,贾平凹肯定是NO.1,因为他全书数十次的性爱描写一律都是“作者在此处删xx字”这样一句石破天惊的话。不同的是各处的“xx”所代表的字数多少不一。我不知道贾平凹如此作为是因为不精于此道还是由于谨慎所致。在新闻学里有一个概念叫“自我审查”,这是一种怯弱的行为。但老贾这种描写所达到的效果恰恰远比那些“下半身”作家细致入微的描写要有趣的多。中国文化界有一个令我反感的群体叫“红学家”,这些人以考证《红楼梦》为生,但作出的成果通常让人忍俊不禁。我想,将来如果有一门学问叫“xx学”,专门考证补全《废都》里这几十处“xx”,倒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不过这一定要等到老贾归天才行,要不他一旦公布标准答案,大家就没戏唱了。
王小波则是当代另一位有趣的性爱描写作家。读王小波的书,你不能不笑,而且必得一边笑一边骂“你他妈的真有才”或者“你丫真坏”。王小波小说里的主角几乎都叫“王二”,这个名字就充满了性的意思,因为“二”不言而喻代表了某种性别的生殖器。在《革命时期的爱情》序言里,王小波就直言“这是一本关于性爱的书”,其实他的《黄金时代》《白银时代》,乃至故事新编的《红拂夜奔》都是事关性爱的。王小波曾坦言,中国人总是将性爱的意义超越,变成了“思无邪”,将其神秘化,弄得很无趣。所以王小波在小说中力图将性爱作为一件同吃饭睡觉走路一样平常的事情来表现,因此你看不到王小波笔下的性爱有多少同一些风花雪月作家描写的那么美好,相反,王小波总将它描写得很吓人。比如“破鞋”陈清扬第一次见到王二那丑陋的“小和尚”的落荒而逃;红拂对于此间好事的懵懂不知;而我们的男主人公王二同志永远都是长着一副吓人的尊容:很重的毛发、丑陋的小和尚……。在这样喜剧化的对比中,将性爱描写地平常而有趣。
当然,王小波的小说不仅仅说性爱,他的小说中总是隐藏着很多讽喻,显得隐晦,这种感觉在读完《红佛夜奔》后达到了极点,所以再没有兴趣去读诸如《寻找无双》的小说了。相比较而言,我更喜爱他的杂文,那种犀利无比,一针见血式的毫不留情批判,读来让人畅快淋漓。
不过,贾平凹的“xx”和王小波的“小和尚”确是难得有趣的性爱描写。
张承志的追求与余华的内省
在当代这批小说家里,张承志和余华是我认为最有思想深度的两位。
余华的内心一直充满着紧张,这是他自己告诉我们的,“我的作品都是源出于和现实的那一层紧张关系。我沉湎于想象之中,又被现实紧紧控制,我明确感受着自我的分裂,我无法使自己变得纯粹。”这种紧张和痛苦让他变得“愤怒”和“冷漠”,所以他笔下的人物通常具有丰富的内心世界,不论是《活着》里的福贵,还是卖血记里的许三观,这种丰富的内心让余华笔下的人物显得别具一格,要么具有强大的受难力,要么拥有惊人的忍耐力。而他的作品也永远弥漫着一种思维的氛围,挥之不去。
但我想说的是,余华这种思想的维度却犯了一种美丽的错误。无疑,余华是一位为内心写作的作家,他的内心充满着表达的欲望,也充满着一种思想的焦虑。他有着太多的东西要表达。但是在他将这种表达赋予作品时,却是作了原封不动的移植。所以你会觉得许三多不像个农民倒像个知识分子,他说起话来更不像个农民,活脱脱一个哲学家。余华所有作品里一个最大的缺陷就是他的角色说话千篇一律,因为那不是他的角色在说话,而是余华自己在说话。这便是余华的误区。我想,如果余华小说的题材不是农村和农民,而是知识分子,那余华将更使得其所,虽然他自己说“他更想做一名童话作家”,而我只怕他的童话成了成人时代 的谜语。余华这种农民“知识分子化”的倾向,削弱了他小说的主题,他让笔下的农村充满里理性和诗意,这导致了所有的不真实和偏离,固然那个世界很美好。
张承志则是又一位让人印象深刻的作家。这种印象在几年前读他的散文集《荒芜英雄路》后所得,这种印象在读完他的小说《黑骏马》和《北方的河》后得到进一步加深。
张承志笔下的世界对于我是陌生的。它属于辽阔的草原、风沙肆虐的西北荒漠,还有浓郁的黄土高原。在这里有另一种风情,另一种宗教。我惊异这位民族文化学者为我们打开了认识另一个中国之门,这个另一个中国正如香港媒人梁文道所说的“它不仅仅由服饰、饮食和民俗构成”。而他的作品中如《黑骏马》对那些古老文化遇到现代文明的无奈、那种淡淡的忧愁,那种刻骨的怀恋,那种纯真的感情表达像草原上的清风一样怡人,另一方面则是对文化的拷问、对淹没的愤怒又如马嘶般长啸耳边振聋发聩。他的早期作品的确让人印象深刻,感觉清新。
但我想让任何一种文化神话为宗教都是可怕的。比如《圣经》作为一部希伯来民族历史来读,它是有趣的,一旦将其视若圣典,读时毕恭毕敬,对任何符号都予以神秘解读,那又是沉重的。张承志似乎越来越有这种倾向,这种倾向在《心灵史》里便开始显露。最初读该书时,我仍为“哲合耶忍”所感动,那种信仰的坚定和前赴后继一度让我迷恋。但越读到后来越感到可怕,那就是信仰的力量吗?它更多的表现为了一种为神秘主义的疯狂,那大概就是所谓的“原教旨主义”吧。张承志还有一本未在国内出版的书《红卫兵时代》,据说在该书中张承志要找寻红卫兵的正面意义,如果真是这样,那无疑是愚蠢并更可怕的,这是一种赤裸的“一元主义”。如果是这样,我想具有思维有时显得比无知可怕的多。
路遥的苦难哲学
路遥是一位让我尊敬的当代作家。他将中国当代小说的一个重要主题推向了顶点,这便是中国农民的苦难,而将这主题表达极致的便是他的作品《平凡的世界》。
《平凡的世界》是我初中一年级时完成的阅读,至今仍然印象深刻,并且是为数不多的几部不断重读的中国当代小说之一。在《平凡的世界》里,你几乎看不到路遥用任何令人炫目的流行的写作技巧。他的语言平实,他的情节铺张和结构安排如同他的小说名和中国农民的印象一样:平凡。他对于中国农民苦难的感同身受并没有惊人的夸张,而是将其隐于那三卷一百六十二章文字的字里行间,让读者静静感受到那种深入灵魂的苦难。
我一直相信,中国最优秀的小说必然来自农村。因为中国的现实便是农村的现实。这不仅因为中国的城市化乃是以牺牲农村而得前行,中国城市生活更是依赖农村。一个简单的现实就是,一到春节,中国所有城市尤其是大城市便会人去楼空,而中国人更是有“三代以上必是农民”的历史。
当然,《平凡的世界》说到底只是一个人的奋斗史,中国农村的现状也是不断在变化,中国农民也不仅仅是具有苦难这么一个固定的印象,但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所达到的高度不论在现实意义上还是艺术成就上已经达到了当代小说的顶峰。这也从另一角度证明了一个观念;优秀的小说并不一定要有花哨的表达技巧,“大巧若拙”亦是一种艺术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