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皆书生,他们早已成江湖
(一)书生的悲凉与风骨
书生,以书为生。旧时为读书人谑称,多有贬义,如“儒生”“学究”“白面书生”等;历史上的书生多悲凉,有诗云:“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莫因诗卷愁成谶,春鸟秋虫自作声”“白发书生神州泪,尽凄凉、不向牛山滴。追往事,去无迹。少年自负凌云笔。到而今、春华落尽,满怀萧瑟”。当下泛指脱离“实际”“不谙世故”的知识分子,戏称为“书呆子”“迂夫子”“书生气”,因不善逢场作戏、投怀送抱,而常不得志,孤芳自怜。
但虽“三尺微命,一介书生”,也有“滚滚如红尘,宁做一书生”风骨,也有“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豪情。因为书生清闲雅致,可以“舍荣华、物外游行。无思无虑,无爱无憎。便纵闲心,寻霞友,访云朋。常处常真,常净常清”;因为书生安贫乐道,“乾坤岂是无情物,民社还依至性人。不有一腔真热血,庙堂未许说经纶。但使无颜皆可富,若非有骨岂能贫?双睛不染金银气,才是英雄一辈人”。因为书生有抱负有情怀……
(二)江湖的洒脱与险恶
江湖,最初的本义是指江河湖海,庄子说的“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江湖”用的是本义。但在国人心目中,它早已隐去了作为自然地理名词的原始意义,泛指不受当权控制、适性所为的生存环境和生存方式,成了一个具有独特文化内含的概念。
江湖的生活是洒脱的,由于江湖广阔浩淼、荒僻鄙野,它与热闹繁华、名利所在的城市恰成对立,于是成了文人隐遁之地,成了书生们厌倦鸡争鹅斗后所向往的休憩场所,所谓“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一醉江湖三十载,焉得书剑解红尘”“御剑江湖载酒行,江湖邋遢不知名。笑听风雨身后事,与君携手发狂吟”,都是书生向往江湖生活的心情写照。
江湖又是充满险恶,是个是非纷扰之地。因为江湖是与官方社会相对的隐性社会,充满了刀光剑影、阴谋诡计、尔虞我诈和你死我活的争斗。江湖社会不一定有统一的组织形式、固定的法律规范,但它有形形色色的人物、五花八门的群体、相对稳定的规矩和道义,是个充满着神秘色彩的奇异世界。这个世界不再是个地域,但确实存在于现实社会的每一个角落。正所谓“剑起江湖啸恩怨,月如霜。西风落叶花飞谢,酒自浓烈向天洒。侠骨峙魔心,杀气拨尘乱。九万云集城压迫,挥叱咤。巅峰对决长空裂,爱恨情仇一瞬间。铁马嘶魂魄,赤血祭黄沙!”
(三)江湖文化的渗透与变异
历史到了农耕文明的末期,随着城市商品经济的发展,脱离土地向城市迁移谋生的人口日渐增多。这些在异域的陌生人为了生存,需要抱团,需要彼此变成“熟人”。于是,先前那些因血缘、尊卑、亲疏远近而产生的经验或规则,就成了他们可以复制的母本。虽不是父子兄弟,但年龄差异、能力大小、权位高低都可以被拟制为尊卑关系,于是有了“大哥”“小弟”的江湖称谓。老乡、亲戚、朋友、师生、同学等关系都极容易自然形成“熟人圈子”,而这些“熟人圈子”普遍带有江湖性质,江湖文化由此在中国社会的各个阶层和角落渗透并泛滥。
以集权方式所建立的官僚体制,在正式制度层面,会有一套明确的规则;然而,在非正式制度层面,日常的官场也同样有许多彼此心照不宣的“规矩”,它们多少都带有江湖性质。因为,集权之下的各级官僚在性质上都是被雇佣者,对多数官僚而言,其结果往往是“谋职于国,谋利于家”。“忠”的宣扬与教化多是在意识形态层面,需转化为利益上的联结才有效。集权者需要通过“升官”和“敛财”的工具和手段,维护集权体制的稳定和官僚对其的效忠。而大大小小的官僚们也同样为达到“升官”“敛财”的目的,尽力巴结上司、笼络下属或建构官官相护的人际网络。 于是,官场就异化为江湖。
现实中,官僚们为了在官场上立住脚跟或升迁,除了靠自己的才智外,需要有赏识他的人,也需要有履职的人际网络,而“江湖”则是重构官场人际关系的最主要算途径和形式。“同学”、“师生”、“同乡”或是曾经上下级关系的官员就容易成为“自己人”,如果没有这些关系又气味相投,那也可以通过江湖结义的方式成为“兄弟”。这样一来,官场里便通过这种人际关系建立起各种“圈子”。一个圈子里的人彼此提携、照应,官场生涯也就多了一份顺风顺水的可能;相反,假若不是一个圈子的人,哪怕是同僚、同事,也会因为圈子的隶属不同而互相掐捏,使绊、拆台。
对于“圈子”来讲,重要的是每一个人都明白自己处的位置,对于要求“施予”什么?应给予何种“回报”?如何输送利益而获升官敛财的机会,每个人心中都有底,并形成默契。在学校里,向领导学术行贿,帮领导完成课题、代写论文,帮领导解决职称问题,其目的多是为了得到更多“机会”、获得更多“资源”、以求更多“照应”。一个人无论居于圈子的何种位置,他都是以“利已主义”为轴心而相互联结,“施予”与“回报”的对等性,在江湖看来就是所谓的“义”,这是“圈子”得以运行的前提。“义”若被打破,“圈子”就会发生波动,有的可能被踢出“圈子”。“圈子”的核心人物一旦发生变动,圈子也会出现“群魔无主”而“作鸟兽散“,成员之间为了“争宠”,为了争夺利益,相互间出现告密、背叛、出卖等现象也就不足为怪。“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在江湖里,“义”通常是“利”的倒影,没有利害关系,“圈子”就散掉了,江湖也就没了恩怨情仇。可见,“圈子”的本质就是江湖。
(四)官场“圈子”是江湖草莽
所谓江湖草莽文化,乃是以人身依附为纽带,以忠诚、义气为价值标准,以上下尊卑为组织结构,以个人独断为决策方式,以小团体利益为共同追求。在江湖草莽文化中,人与人之间,尤其上下级之间的联结不是基于法或者基于事,而是一种人身依附的关系。下级是上级的私人,上级对下级之荣辱具有极大的权力,上下尊卑森严,下级既无平等权,也无独立的个人尊严,决策基本上依靠“老大”的个人独断。在这种文化中,对成员的评判与对资源的分配主要视成员的忠诚度与义气度,而不视其个人能力与品德高下。
官场“圈子”正是江湖草莽文化在官场中的反映与延伸。在现实中,单位成了单位领导的私人领地,职位以及利益的分配成了领导控制与拉拢下属的工具,领导在单位中具有绝对的权威,领导与下属之间具有极强的人身依附,管单位领导叫“老大”,称同事为“兄弟”,小喽啰们则需要仰仗“老大”“摆平”、“罩着”而分得一杯口水,体现的是江湖上权与利关联的畸形关系。谄媚奉承、拍马蹓须盛行,所谓“白天紧握领导手,夜晚想想象条狗”现象是这种畸形关系的真实写照。单位领导俨然江湖老大做派,玩弄权术、一言九鼎、说一不二、颐指气使。谁对他构成挑战和威胁,谁就会被“下课”。而某些所谓的官场“朋友圈”,实际上无非是一些人依附在官员周围而形成一个封闭的“圈子”,官员借助这些人将手中的权力“变现”,而这些人则利用官员的权力谋取利益,这样封闭的“圈子”自然就是草莽江湖。
显然,“圈子”文化是一种腐败文化,无论是任人唯亲的私人圈子,还是官商勾结的权钱交易圈子,或者官官相护的权权交易圈子,本质上都是权力腐败。当然更严重的是极大地恶化了政治生态。在这种江湖式的官场“圈子”里,决策无民主,治理无法治,上下无平等,分配无原则,权力无约束与节制,而公平、公正被搁置、伤害。政治巡视中出现的违规违法现象,啼笑皆非的做法大都是“圈子”里、私底下“江湖式”操弄的结果。形形色色的官场“圈子”为腐败提供了平台,为利益勾兑提供了场所,是权力交易的“拍卖行”。值得注意的是,在集权体制下的官场江湖化,更具有伪装性和隐弊性,官员在台上台下、对上对下、白天黑夜判若两人,这种“两面人”于上于下都极具欺骗性。
(五)书生VS江湖,谁输谁赢?
书生讲究的是节,江湖讲究的是义。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无论哪一句,都昭示着书生响当当的气节;而“四海之内皆兄弟”“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这些话,听着豪气,但仔细一想,却都透着赤裸裸的实用主义,尽显江湖的本质。但是,书生的“节”是真的,江湖上的“义”多半是假的,“人在人情在,人去人情败”是江湖上最真实冷酷的注脚。
书生要的是虚名,江湖图的是实利。所以谭嗣同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所以项羽说:“纵江东父老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项羽到死还放不下一张脸。要是换成江湖,则一定会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书生说:“十八年后,我又是一条好汉”,江湖则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书生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江湖则说:“识时务者为俊杰。”
书生认死理,江湖知变通。所以,书生若是当个幕僚,也许还能出谋划策决胜千里,真要是自己做了大当家,多半是以悲剧收场,因为他不懂江湖文化。比如光绪皇帝临死时,还要大叫一声,慰亭(袁世凯)误我!其实,误他的哪里是袁世凯。只要光绪皇帝的书生气不改,他就永远斗不过慈禧这个老江湖。
书生以为别人都是书生,江湖一眼就能看穿谁是书生谁是江湖。位极人臣的都是书生,执政当朝者都谙于江湖,所以书生是万万斗不过江湖。诸葛亮是书生,刘备是江湖,所以刘备死后,仍然能驾驭诸葛亮,让他鞠躬尽瘁十多年;书生敬重书生,而即便是江湖客,也不喜欢别人太江湖!所以皇帝打下了江山,总要杀戮功臣,换一批书生来治天下。不过,最可怕的人,是书生突然热衷于江湖。最可敬的人,是江湖客翻然看破了世事,避居山野,捧起了圣贤书。
你我皆书生,他们早已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