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施页
一连下了几天的雨，孩子们兴奋地跑到路边踩积水，比赛谁飞得更远、溅得更高，泥点溅到干净的上衣和粉嘟嘟的小脸上，用手一抹，留下一条长长的蝌蚪尾巴。他们穿过晾衣架，绕过电线杆，在一群坐在雨篷下聊天的老人身边嬉笑打闹。老人的脸上都挂着慈祥的笑，看着孩子们拉扯他们的衣服，再钻到怀里，用娇嫩的双手触碰他们沟壑一般苍老的皮肤。笑声从远处传来，飘过衣杆上散发着清香的衣服，越过屋檐上悬挂的雨滴，最后落到路人的身上，给予他们一天的幸福。
我在马路对面入神地看着这些孩子，心里想着见到娄灵均时要跟他说的话。
那晚，当我跟他强调罗灿只是我的亲戚时，这种夹在谎言和真相之间的含糊不清让我突然意识到，娄灵均在我心中的地位是多么重要。曾有一瞬间，我为自己的欲盖弥彰羞愧不已，也为呼之欲出的真心面红耳赤。我看着娄灵均警惕的眼神，试图从中读到任何信息，可除了怀疑和不信任，我一无所获。
但事到如今，我已跟罗灿回到我们该有的关系，我无法忽略内心真实的想法。不管娄灵均会怎么想我，我都要告诉他我曾在人群中听他弹吉他，喜欢他饱满吉他声中的细腻感情，喜欢他随着节奏微微晃动时的自在表情，我甚至在花店里“目睹”他为我挑选向日葵的全过程，这些都是他不知道的事。
昨天下班的早，我在店门口等他，他看了我一眼，目光又迅速移开。我强装笑着跑到前面拦住他，说：“我有话想跟你说。”
娄灵均看着我，又转过头看着远方，说：“我晚上有约了。”
我不知道他的话是真是假，追问道：“什么时候约的？男生女生？”
没想到他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女生，就在刚刚。”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是大学时期的同学。等我寒暄完再回头，发现娄灵均已经走了，我想给他打电话，可在按下拨通键的前一秒犹豫了：万一他不是跟我赌气，而是真的去赴约呢。
我抓着手机，沿小路往前走，双手搓来搓去，脑子里想不出答案。绕开高耸的建筑，一片粉红色的天出现在眼前。余晖洒向大地，水泥地面敷上了鲜艳的淡黄色，树木一棵棵立在道路两旁，透着光，枝叶变成黑色，根根分明。车辆不再鸣笛，路边的叫卖声渐渐平息，靠在长椅上休息的老人，闭着眼睛，享受这一刻带来的庄重和宁静。我站在天桥上，心顿时静了下来，转身，甚至有种想要拥抱影子的冲动。
远处的广场上挤满了人，音乐喷泉蓄势待发，只等开始的指令。我突然看到雕塑旁一个熟悉的身影，娄灵均背对着我，眼睛在四处张望。看来他没有骗我，他真的跟人有约。我有些失望，但心里始终捏着一把汗，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娄灵均像是听到谁的声音，突然转过身招手。我顺着他招手的方向看去，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生奋力向他奔去，即使隔这么远，我也能清楚地看到女生清秀的面容和姣好的身材。女生下一秒就挽着他的胳膊，她把头倒向他一边，娄灵均也露出开心的表情，用另一手摩挲女生的头发。
我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失望和伤心接踵而至。在这片粉红色的天空下，到处都是恋爱的味道，只剩我孤单一个人。
第二天我到咖啡店迟了几分钟，默默换好衣服，系上围裙来到吧台内。娄灵均已经在来回忙碌，我始终低着头，不说话，也不看他。
可我先是装洒了一杯黑咖啡，接着又在拉花时出现错误，一杯咖啡做完后，有一堆粗大的泡泡浮在表面，另一杯的咖啡色部分很淡，表层的乳脂全被冲散。我以为没人发现，偷偷将做失败的咖啡倒掉。娄灵均却在第二次从我身后路过时，用几乎小到耳语的声音跟我说：“你今天状态不太好。”
我转身看着他，想起昨天他跟那个女生亲密的动作，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没有资格吃醋，甚至连质问的理由都没有。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把头扭过来，努力不去想。
半小时后，一个身材高挑、踩着高跟鞋的女生带着灿烂如阳光的笑推开店门，她径直走到娄灵均面前，用娇嗔的声音跟他打招呼。娄灵均也回她以微笑，还帮她安排好座位。
我有些吃惊，眉头皱在一起，心中不禁生起闷气来——他们竟然约在咖啡店见面。我用余光上下扫视着娄灵均，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甚至没有朝我的方向看一眼。他手冲一杯曼特宁，又从篮筐中取出一颗柠檬，挤几滴柠檬汁在咖啡里。香浓的咖啡混着清新的柠檬香，让人不由的神清气爽。娄灵均端着咖啡杯碟走出吧台，一路走到女生身边，坐在她对面。他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她，想从她口中得到一句评价。
女生端起咖啡杯呷了一口，扑闪着大眼睛从杯缘上方看着娄灵均。几秒钟后，待咖啡的香气充盈整个味蕾，她用力地点头，嘴上不停说着话，边说边指着杯中的咖啡。从娄灵均满意的神情和笑得合不上嘴的样子，我能猜到，这杯咖啡一定获得了对方的高度评价。
她竟在他心中有如此重要的位置，我牢牢盯着女生，心想。我把手上的抹布丢在水槽里，不停地喘着粗气，克制着不往他们的方向看，但眼睛还是不自觉地瞟过去。他们歪着身子一起看手机，两人的头几乎都要挨上了。一道光从他们中间穿过，模糊了两个人的身影，但我依旧能清晰地听到他们的笑声。
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墙上的钟表比任何时候走得都慢。娄灵均回到吧台里，脸上带着笑。我还在生闷气，可他仍旧没注意到我。我脑子里想着乱七八糟的各种事情，以至于有顾客喊我几声，我都没听见。接下来的拿铁咖啡，我在最后的收尾处，还是洒了不少的牛奶。
娄灵均盯着我看了很久，问：“你今天怎么了？”
我叹口气，解下围裙，对着前方说：“我有点不舒服，想上去休息一下。”我故意没有看他，但他一定知道我在跟他说话。
我在休息室里如坐针毡，屁股像上了火一样，只好起身来回踱步。我猜想他们是什么关系，认识多久了，再回想娄灵均欢喜的表情和他们亲密的样子，内心竟燃起一丝愤怒——如果这是他女朋友，那他之前对我的好算什么？他在楼下见到罗灿，误会了我们的关系，我明明能感受到他在生我气，可转眼才几天，他却当着我的面跟其他女生你侬我侬。
实在忍不住，我决定找娄灵均说清楚。
刚下楼，就看见娄悦背对着我站在那个女生面前，娄悦好像在指责什么，女生却一反刚刚的笑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一脸倔强的表情。
脑海中浮现几个问题：娄悦回来了？她怎么没有提前跟我们联系？可这些问题又立马被眼前的问题替代——娄悦跟她是怎么认识的？我又朝娄灵均看了一眼，他正担心地关注着这边发生的一切。
突然，娄悦拉着女生往门外走，女生皱着眉头，用力想要挣脱，嘴里还不停嘀咕着：“我不走，我不走。”她们站在门口，邮筒挡住了视线，我看不到她们的表情。没过一会，女生出现在视野中，朝道路的另一边走去。
娄悦推门进来，板着脸朝娄灵均勾勾手，示意他过来。娄灵均将手中的咖啡递给顾客，一脸歉意地看着娄悦，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他们走到后厨，我站在吧台，竖着耳朵听。
“你为什么要见她？”娄悦问。
“她也没什么错，不至于老死不相往来。”
娄悦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她选择了跟我们不一样的路，所以她从一开始就错了。”
后厨的门被关上，之后的话我再也没听清。只是在他们出来后，听到娄悦小声说了句：“你以后不要再见她了。”娄灵均低着头，不出声。
我想象他们之间的各种可能性，最合理的解释应该是：娄灵均跟女生的感情不被家人祝福，连娄悦都阻止他们交往。我瞥了他一眼，一想到他已经心有所属，心里不禁有些悲凉。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跟娄悦打招呼，欢迎她回来。娄悦立马转变成笑脸，从行李箱里拿出礼物送给大家。她笑得最灿烂，甚至让我们以为这是她发自内心的欢乐。可笑得最灿烂的人才是最会假装的，日后想起才知道，她得多么心痛才能笑得如此无所顾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