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冉 文
说到中国大规模的人口迁徙,走西口、闯关东和下南洋是不得不提的。明代中期到清朝末年的走西口,形成了今天内蒙古中西部地区的汉族人口。清代和民国时期,大量人口涌入东北地区,被称作闯关东,今天大部分东北人都是当时移民的后人。明末清初开始的下南洋,在清朝末年达到高潮,很多华人迁往东南亚地区。
我出生在内蒙,我的父母一辈都出生在这里,我的祖辈有东北人,也有河北人。走西口的影响,我是有体会的,家乡的本地话和山西话确实很是相近,民间的小调听起来也是一脉相承的。又说闯关东,不免带点近代的沉重感,当时去东北,一是逃荒的,一是开发建设的,都是特殊年月里挣扎的小人物,现在的后人大多也不知道祖辈是谁了。新中国成立以后,农村人口到城市谋求发展,1954年到1960年是活跃时期,我的祖辈就是那个时候从农村走出来,到内蒙古一个小城市,开始了自己城里人的生活。
奶奶去世很多年了,当初二十岁的爷爷带着她从东北一路到了内蒙,种地的日子不再了,可是农民出身的他们没有多少文化,进了小工厂,当个小工人,卖卖力气,就很知足了,毕竟厂里再辛苦,也不及下地耕田劳累。他们有四个孩子,两男两女,我的父亲排行老二,上有大姐。父亲是这四个孩子中唯一一个上了大学的,大学还是在东北念,虽然离老家很近,但是父亲与老家的亲戚也不熟识了。爷爷奶奶的远走,淡去了遥远的记忆,父亲也不是活泼的性格,与老家很少联络。但是,父亲读大学还是一件喜事,家里人都很欢欣,男孩子就要闯荡,才是好样的,所以,他们总希望我是个男孩子,优秀的传承是难得的福气啊。事实上,福气不易求是真的,我偏偏是个女娃,还是个立志四方的姑娘,丝毫没有安于居家、过清闲日子的模样,相夫教子的道理于我就是白讲,我越是攀登,长辈们越是失望,这成了我们之间永远跨不过去的坎儿。除此以外,对于祖辈,我只记得小时候,爷爷奶奶总和老家的人通电话,但是电话两边的人都上了年纪,后辈们互相不打交道,才发现,地理上的相距是这般的远,谁也敲不到谁的门,谁也去不到谁面前,只能聊聊电话,听听彼此的声音,回忆那些旧时的日子。奶奶原是个言语多的妇人,奶奶过世,本不爱开口的爷爷说话更少了,跟老家的电话也少了,祖辈不联络,遥远的记忆如游丝飘零,再也寻不到了。
姥爷是东北人,自小家里穷,后来到了内蒙,还是很穷,姥爷过世很早,我都没有见过他,听说姥爷兄弟姐妹不少,多在老家穷苦地过了一生。姥姥是河北人,在来内蒙之前,姥姥去北京找过她的哥哥,我的舅姥爷,但是姥姥没念过几年书,在北京立足太难了。当时的家里都是培养男孩子,舅姥爷在北京发展是他的父母鼎力支持的,姥姥在家不仅要种地,还要帮忙做做饭,带带孩子。后来,姥姥到了内蒙,进厂里当了工人,摆脱了农民的身份。舅姥爷和姥姥的联系勉强频繁些,舅姥爷自小十几岁时候就在北京城里作小学徒,摸爬滚打数十年,如今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他为人一向严肃谨慎,多年在外经营,他变得老练而心有城府,时至今日,即便他是八十高龄,我也从不觉得他和蔼慈祥,他以冷酷的威严维系着后辈的尊重,丝毫没有宽容、体谅与真诚。无情的人总是能摆出你想看的脸色,而内心实则是另一副样子,是谓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我是姥姥一手带大的,我们感情很深,那些年,姥姥做的饭最好吃,跟姥姥一起出去逛街最有意思。我出生的时候,姥姥五十岁,可能是农民出身的缘故,当时姥姥身体很棒,而妈妈打小就瘦弱,姥姥每天抱着我出去玩,留妈妈在家里休息,我一度觉得姥姥的身影是那么伟岸,有她陪着,我就什么都不怕了。我还记得,那年我已经二十多了,要去上钢琴课,姥姥一定要送我去,到学校门口的时候忽然下了雨,姥姥让我赶紧进楼里上课去,她说雨小,这雨也下不大,她避一会儿就回家了,让我不要给她操心这没用的,我进了教学楼,回头望去,姥姥不高,胖些,轻薄的衣服上挂着些许的雨滴,她站在屋檐下,静静等着雨停,没有任何的埋怨和不满,她出于本能保护着我,每每想起,我仍旧内心波澜,那时的我看看天,只希望雨快些停。这几年,姥姥真的上了年纪,身体不如往昔硬朗,步履蹒跚,精神上也没有曾经清晰了,老了,越发陷入了对过去痛苦日子无限的回忆与哀伤之中,活在记忆里的人很可怕,因为过去的毕竟过去,再多的慨叹也是徒劳,昨天不能重写,时光不会倒流。姥姥做饭,越来越掂不住火候,也掌握不住调料的量了,可是姥姥做的饭还是最好吃的,那是养大了我的饭啊,我喜欢给姥姥做饭,我做的不是很好,刀功是不过关,姥姥对味道也不很敏感了,总问我是不是忘记放盐了,搞得我都开始自我怀疑,每次要尝尝再告诉姥姥,放过盐了,清淡点好。姥姥走得越来越慢了,我也喜欢替她下楼买东西,没有她陪着,我一个人走也不再怕了。姥姥,用她生命中最后的一段年壮有力的光阴养育了我,我已长大,她却老了,我的回报只存在于她年迈的思绪里,与她的莫名忧愁相比,显得朦胧而空洞,才是最伤心的结局。
终究,我生在城市,长在城市,拼搏在城市,可我的祖辈曾经都是农民,都没有受过几年的教育,祖辈的迁徙,令逝去的岁月神秘而不可知,我感受不到那些遥远的问候,或是苛责,或是赞许。
人口迁徙,常常是大势所趋,农民到城市,其实是几代人的回忆,他们为城市建设、工业发展立下汗马功劳,但是,由于他们文化水平都不高,科学技术从来不是强项,他们所承担的是城市里最基层、最普通的工作,有时竟都换不来旁人的尊重和体恤。他们的观念相对刻板而古旧,很难跟随时代之变而变,很难高瞻远瞩,他们一生都没有什么机会走出国门,甚至其他的大城市也没怎么去过,即便是去了,也像是刘姥姥进大观园,体会不到这世界有多美,有多大,有多新鲜,有多奇妙。他们一生最遗憾的事情就是年轻时候读书太少,后辈学有所成是他们最开心的事,所以,是“无知”的人养育了有学识的人,文化缺失让他们不容子孙重蹈覆辙,却拯救不了自身素质与修养的匮乏,这样的两代人,隔阂之深,差异之大,有时血脉相通也难以弥补,价值观、人生观都相去甚远。最绝情莫过于,长辈含辛茹苦,晚辈远走高飞,长辈心里是嘘寒问暖,晚辈看来是画蛇添足,晚辈心里是孝顺体贴,长辈看来是离经叛道,话不投机,半句亦多,相见愁眉,不欢而散,或许相距千万里,还有分毫的思念犹存。说来,谁也没有过错,怪只怪这时代,走得太快,一边是新青年,一边是迟暮人,一边跑得远,一边追不上,再长的桥也有连不起来的对岸,历史蔓延不留情分,笑渐不闻声渐消,多情却被无情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