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急诊室,桌上的病历本堆起了厚厚一摞,用“值班医生”字样的牌子压着,不知道牌子的主人在是否同意这样的做法。不过牌子的那边没有人,我看了看手表,确定一个小时之前就没有人。
没有人会喜欢医院,来到医院是一种无奈选择,这意味着你或你关心的人为病痛所扰,并且面对未知的病况惴惴不安。更没有人会喜欢直面医生,因为这意味着你距离真相仅剩一步之遥,你在被告席上,他在法官席上,是虚惊一场还是天塌地陷,待他锤落时真相大白。
相比直面真相,等待更为不安。恐惧是箭,猜忌是弓,等待是弦,我们是靶。看着他早已上弦的箭,拉满的弓,正对靶心。弦却似落未落,箭似发未发,冷汗反复洇湿衣裳。
当衣裳再次被洇湿时,门口又闪进来一个身着白色短体恤的中年男子。因为已经数不清期间来了多少人,但动作姿势没有太多差别,都是先把脑袋探进,扫了一眼牌子后面的座位,同时把一只手和一只脚伸了进来,手上持着病历表明身份,脚上踩着门槛占据位置。
结果他还是失望了,失望的眼神收回憔悴的眼眶,就像往一洼浊水污泥里注入墨汁,愈发浑浊不堪。随即,他的脸转向门外,那一瞬我瞥见他的眼神切换为笃定自信,显示出一种稳重成熟。“进来吧。”他牵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苍白羸弱,眼神黯淡,嘴唇好像蒙着一层灰。“坐这里吧”男子指了指离牌子最近的位置。看到女孩坐下,他跟我打了一个招呼,问道:“医生不在吗?”这显然是明知顾问,“嗯,不在!”我不假思索答道。“一个多小时没见他人了”,我补充道,因为我来的时候医生也不在,我也不确定医生在不在。“你没有去找过医生?”男子诧异地问道,眼神又自动切换为精明老练。“急诊医生应该都在岗的,应该有急诊吧!”我的回答看似是给医生的辩护,更像是给自己久等于此找一个辩白的理由。男子似乎识破了我的辩白,转身走了出去。
诊室里随即安静下来,女孩子敲击手机键盘的声音顿显突兀,病痛丝毫未左右她游戏的兴致。可以想见,病痛把人推入深渊,人试图抓住一切可以减缓下坠的东西,于是游戏伸出一只黏糊糊的手,这种粘稠将你暂时固定在现实和希望之间。
男子又闪了进来,这次比较干脆,熟门熟路。径直来到女孩子身边,手朝着肩膀拍下去,似乎怕惊扰了她,又缩了回来,和声细语地说:“再等一会吧,送来了一个急诊,正在抢救。”“噢…”女孩轻声应到,随即陷入沉默,走廊外更显噪杂,进而放大了诊室里的沉默。沉默像头小兽被四面白壁反复熨烫,焦虑从中钻出。父亲焦虑地揉搓双手,翻过手腕看了看表,继而关切地看了看女儿:“等的有点长啊。”“是啊,真的太浪费时间了,”女儿附和,言语急促。“我再去看看!”父亲转身旋入了噪杂声中。
期间又陆续进来几个人,酩酊大醉的汉子、举步维艰的大妈、嚎啕不止的孩子。无一例外被搀着扶着抱着进来,又搀着扶着抱着出去,哀声叹声哭声在诊室里乱窜,钻进桌下,跑进角落,潜入窗帘后。
“哎…”男子紧随着一声叹息跨进诊室:“有的等了,刚才送来急诊那个人死了,医生在开死亡证明。”“挂了?那怎么办?”女孩终于抬起头,征询着父亲的意见。“马上到下午上班时间了,我们去挂专家号吧。”边说边从“值班医生”这块牌子下面抽出一本崭新病例,急匆匆地向外走去。女孩子紧跟,亦步亦趋。
诊室里归复平静,我并不关心方才那幕寡淡的对话,也对诊室外走廊里乱窜的焦虑无动于衷。我之所以还没起身走,是想等一等这位医生,道一声幸苦,或者报以勉励的微笑。没有什么原因,只因他刚直面生死。
有人会说,生老病死在医生眼里已经习以为常,就像左手遇见右手。我会告诉他,刽子手会习以为常,粗细短长的脖颈摆在他们面前无非是一段尺寸一截厚度,该用多少力度、从哪个角度切入是他们的工作。我会告诉他,医生习以而不为常,在他们看来生命没有垂死挣扎和鲜活灵动之别,他们做的就是穷极毕生所学,生拉硬拽地留住每一个生命。
每当一个生命从他手上挣脱,绝不是轻描淡写云淡风轻。而是在他的自信、良知的交接地带引燃了一枚核弹,蘑菇云在心间升起,炽热的心脏已然破碎,之所没有崩塌,只因双手紧紧攥住。往往来不及舔舐伤口,又匆匆奔向另一个生命。
此时,诊室外传来脚步声,异常急促、异常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