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云雪遥

楔子

朔北的寒风向来猛烈地很,营帐里炉子的火舌蹿得极高,却也抵挡不住刺骨的冷意侵袭着一方寸的温暖。

阮鸿雪身披铁甲,三千青丝高高束在脑后,目色沉凉,注视着书案上早已镌刻入骨的字迹。

—阿雪,昨夜风起,卿可安好?今日大婚,一切筹备妥当,勿念。

她抬头望了一眼鹰架上的海东青,纯白色的羽毛一丝未乱。

“小白,乐都的蓝楹花可开了吗?你可见过丞相家的小姐?她—是否皓齿蛾眉,如月里嫦娥亦或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小白滴溜溜地转着眼珠,不解其意。

“罢了罢了,我又何必为难你,我们是同为天涯沦落人。”

话毕,她扑哧笑出了声,“想起来,我竟还不如你。”

平日里战神一般强悍的女将军拎着酒坛子,摇摇晃晃地起身。

“终归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不见君。”

她低声吟着,掀开厚重的帘帐,呼啸的寒风瞬间窜了进来。

浩瀚星河下是一望无际的戈壁荒漠,苍白的月光洒在她的银甲上。

“阿容,愿你芝兰茂千载,琴瑟乐百年。”

“即便你结发同心之人永不会是我。”

  一

阮鸿雪好不容易从太后寝殿解脱出来,四处闲逛。

她自小于塞外长大,见惯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苍茫,因此初到皇家行宫,难免对眼前这雕栏玉砌、飞阁流丹感到一时的新奇。

不觉间在假山里失了方向,转了几个回合,终于寻到柳暗花明又一村,谁料刚一出来便看到一群孩子围着一人拳打脚踢。

鸿雪当即忘记阿爹“不听不看不做”的训诫,搂起袖子就冲了上去。

“喂,你们给我住手!”

众人闻言目露惊恐,刚转过头看见是一个小女娃,都松了口气,反而更加嚣张。

“怎么,想救人?劝你不要多管闲事,否则我们连你一起打!”

“对,一起打!”

阮鸿雪叶眉轻挑,下一刻,刚刚还在叫嚣的人就摔在地上,艰难起身,大呼“你给我等着”后拔腿就跑。

鸿雪拍了拍手蹲下,“你还好吗?我带你去找大夫吧。”

她伸出手,刚想扶对方起来,没成想那人一下子就抽出自己的手。

“多管闲事。”少年的声音平淡无波。

“嘿,你怎么—”

她正要开口,便撞上少年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少年的睫毛浓密又纤长,尘土下不似中原人的深邃五官好看独特得很,当下就不再计较少年的无礼行径。

“你不是中原人?”

“与你何干。”

又一次被呛了回来,鸿雪没有生气。

“喂!且不管前因如何,我救了你是事实,你无论如何都该感谢我,当然,我也不是要你回报我什么,只是有缘相聚,你好歹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少年拖着受伤的身体艰难地站起来,破旧的衣服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补丁。

他没有看鸿雪一眼,就转身一瘸一拐地离开。

“喂,你不说话是吧,那行,你不说我说,我的名字是阮鸿雪,鸿鹄的鸿,大雪的雪。”

“是我阿娘起的,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我阿娘说,人生无常,或悲或喜皆为造化,无论如何,都该继续前行。”

少年依旧自顾自地走着,阮鸿雪并不在意,也自顾自说着。

“我这个人最大度了,你虽然倒打一耙,我也不计较,谁让本小姐善良大方呢。”

“这鬼地方可真大,我刚刚四处转的时候差点就迷了路,说来也巧,我从假山里出来时正好就碰上你了,你说我是不是老天爷派来拯救你的仙女?”

阮鸿雪一个人咯咯地笑起来。

少年虽没有说话,却也没反对女孩继续跟着。

到了路的尽头,大片大片的蓝楹花竞相开放,群花掩映下是一间简陋的木屋。

阮鸿雪探着头打量了一番。

“这就是你住的地方啊,真不错。”

见少年仍未有开口迹象,她也不气馁,装模作样地瞧了眼天色。

“呦,这么晚了,我阿爹得着急了,那我就先走了,下次来再陪你玩。”

言罢,就转身离开,嘴里还哼着小曲儿。

“阮鸿雪!”

刚走几步,身后的人突然叫了她的名字。

她满怀笑意地转身,“怎么了?”

少年不知怎的,忽然别扭起来。

“云容。”

“嗯?”

“我说我叫云容。”少年从脸到脖子,红了个彻底。

一阵风吹过,蓝色的花瓣纷纷掉落,在多年后无数个深夜里,花雨下少年红着脸的模样一遍又一遍地出现在她的梦里。

尘世之中,情思起于何时何地,谁又能说得清楚,就像孤僻冷漠的他默认了鸿雪的一路跟随和叽叽喳喳。

就像不喜纠缠的她毫无理由地忍受了少年的冷言缄默还笑靥如花。

是夜,皎洁的月光笼罩了整个乐都,黑色的人影在朦胧的月色下轻飘飘地闪过。

容王府,黑衣人动作敏捷地越过高墙,甫一落地,就近滚到一旁的花丛里,侍卫四处巡逻着,似听到什么动静,警觉地张望。

阮鸿雪一动不动,晶亮而狡猾的眸子盯着前方,幽暗的灯光下突然跳出了一只不知何处来的野猫,侍卫们面面相看,皆松了口气,便放下戒心去了别处。

阮鸿雪狡黠一笑,从湿润的泥地里爬起,抖了抖身上的土,正得意着,迎面走来提着灯笼的仆役,两人只对视了一眼,那人便像没看到鸿雪一般目不斜视地走开。

她嘴角耷拉下来,看来又有人提前下了命令。

既如此,阮鸿雪索性不再偷偷摸摸,大剌剌地进了内院。

竹坞内,某人正逗弄着鹰架上梳理羽毛的小黑。

小黑是一只威风凛凛的海东青,她也有一只叫小白。两只海东青一黑一白,是云容十四岁时与东胡来使比武时的战利品。那时边塞并不太平,北狄蛮族常有几股骑兵骚扰,以防万一,才从塞外回都三年的阮飞梁自请戍边,鸿雪也随父离都。

得知此事时,云容什么也没说,不声不响地参加了校场的比试,赢下了这两只上品海东青,并且亲自训练,在鸿雪离都之时,把小白给了她。

从此以后,小白和小黑就变成了两人远隔千里的信使。

如今已经过了六年,阮将军每年只有开春和入秋的时节才会回乐都述职,且待不足一月,而阮鸿雪也只有这段时间才能来见云容。

她隔着一段距离用手比着那人的身长,半年未见,云容又高了不少。如今的云容早已不是初见时那一副落魄潦倒的模样,眉眼如峰,双眸深邃,面如冠玉,也难怪乐都一众少女为其倾心。

阮鸿雪倚着门框,一言不发地看着云容,纵使内心百转千回,真亲眼看到他,反而不知从何说起了,单单是看着,便觉一路疲累尽消。

“怎生不说话?”

云容双目含笑,缓缓走到鸿雪身前,握着不知从哪里摘下的蓝楹花,小心别在她的耳后。

“陌上花已开,卿当归矣。”

他低声吟着,似是东海盛传的鲛人歌声,令人着魔。

鸿雪仰头注视着眼前这张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忽觉鼻子一阵酸涩,种种思绪翻滚于心口却不得宣出,终于,她向前一步,随即抱住了云容的腰,云容略微一愣,便将人围在怀中。

直到此刻,阮鸿雪才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温度。

“你怎知我要来?”她埋在云容胸前,瓮声瓮气道。

云容轻笑一声,“距上次小黑送信回来已经十日有余,却不见小白踪影,想来是它家主人正亲自快马加鞭带信回来,算算脚程,也便是这几日到了。”

鸿雪闻言,吸了吸鼻子,从他的怀里退出来。

“乐都的风气你可都沾染了,油腔滑调不说,还敢取笑我。”

“小人怎敢,是小人日思夜想,苦苦等待,梦里都仔细数着日子,生怕误了与小姐相见。决计不是小姐迫不及待,十万火急。”

阮鸿雪哑口无言,突然有些怀念那些年行宫里沉默寡言,不善言辞的落魄皇子。

“我不与你计较。”她将人扔在一边,兀自坐在院中的石凳上。

“朝中情势如何?”鸿雪望着高悬的圆月问道。

“无碍。”

云容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一盘八宝斋的点心,那是鸿雪在乐都三年最喜欢去的酒楼。

鸿雪两眼放光,又觉不妥,敛去了面上的急切,才慢悠悠地咬了一口。

“别以为几块点心就能打发我,这半年每次回信都是一切顺利,我知你不愿我担心,只是我爹是戍边大将军,你若需要—-”

“不必。”云容笑意盈盈地又往鸿雪的嘴里塞了一块点心。

“朝中形势一直是两足鼎立,云廉看不惯我也耐我不得,有阮将军相助,”说着,云容抹掉她嘴角的碎屑,“自然是能多几分胜算,阿雪你可知,这条路没走到尽头时,只要行差踏错

一步就是满盘皆输,而你,是我唯一不敢冒险的存在。”

他看着她,目光温柔却又坚定,他们何尝不是一样的人,认定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来;认定的人,拼上性命也要保护。

似乎从她认识云容起,就未曾见过他走的顺遂轻易。

当年,阮鸿雪随其父阮飞梁来洛山行宫拜见魏太后,机缘巧合救了云容,这才有了后来的故事。魏太后与鸿雪早逝的娘亲是手帕交,见鸿雪亲切,便要她常来行宫探望,于是鸿雪隔三差五溜去行宫,可见太后是假,见云容才是真。

云容虽然一开始爱搭不理,可久而久之,也习惯了鸿雪的亦步亦趋和喋喋不休,藏书阁中,蓝楹花海下,镜湖畔,总能见到少年少女相伴的身影。

云容的娘原本是昆夷部的轻月公主,其父乌延狼主死于叛乱,而自己却因貌美被进献给晋国,随一众女奴安置于洛山行宫。

本该在行宫里孤独终老的轻月,却遇到了彼时肆意潇洒才华出众的云晟,她自幼仰慕中原文化,从诗词歌赋到史论经书均有涉猎,又有草原女子的洒脱不羁,轻而易举地吸引了云晟。两人朝夕相处间,感情也越发深厚,便有了云容。

后来云晟被封为太子,东宫幕僚劝诫云晟不要再与轻月来往,轻月身份低微,如何能与太子牵扯。

也许帝王家向来薄情寡义,云晟便真就断了与轻月的联系。轻月独自一人抚养云容长大,行宫众人原以为轻月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可几年过去也不见东宫有动静,就越发轻视和怠慢母子二人,平日的冷言冷语和刻意欺凌也是家常便饭。

云容五岁时,轻月因病过世,最初只是风寒,可因请不起大夫病情拖延硬是没挺过来。闭眼前,轻月要云容活下去,无人知晓,五岁的云容是如何咬着牙活了下来。

那天起,云容的世界只剩下黑白两色,人世间的所有恶意一览无遗。

云容的身上经常带伤,有宫人不忍,教他如何辨识行宫内的草药如何研磨治伤。他主动替藏书阁整理清扫的仆役做活,因此能自由进入藏书阁,把时间都花在了成山的书卷上。

直到他遇到鸿雪,这样的情况才好转,鸿雪是大将军之女,又身手不俗,那些人吃过一次苦头后便学聪明了,专挑鸿雪不在的时候找茬儿,可隔天又会鸿雪一一报复回去。时间久了,也就没人再敢来欺负云容。

“阿容,一味的隐忍只能换来对方变本加厉的欺凌,纵使形势险恶,深陷绝境,也该奋力博出一条生路。”

云容扯着受伤的嘴角,似毫不在意,“我什么都没有,如何活着又有何区别。”

少女眸光里闪过不忍,她握紧少年的手,注视着对方琥珀色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从此以后,阮鸿雪会陪着云容好好地活下去,同甘共苦,永不背弃!”

也是这句话,即便后来有多么艰难和危险,云容都一一挺了过来,只为了和许下承诺的人一起好好地活着。

后一年,云晟似乎忽然才想起自己有个流落在外的儿子一般,把云容接回了宫,云容正式认祖归宗,从昔日任人打骂的奴仆摇身一变成贵不可攀的皇子。这可把行宫里的人给吓坏了,深怕云容前来寻仇,惶惶不可终日。

朝庭也正式分为三派,一派认为云容才是陛下亲子,血脉纯正,理应继承大统,一派认为云容生母卑贱不配为帝,故而支持自幼失孤被养在云晟身边的云廉,还有一派中立,作壁上观。

云容和云廉只维持了面子上的和气,可明里暗里的斗法却不计其数,近些年,局势越发地险峻,云容步步为营,如履薄冰,明枪暗箭,防不胜防。

尽管棋局诡谲多变,可执棋者从来都不是云容或云廉,那个坐拥万里江山的人才是纵观全局的下棋人,儿子与亲侄都不过是他维持朝局平衡的棋子罢了。

云容甚至在想,也许自己被召回宫中,也只是那人为了制约云廉结党营私一家独大的帝王之术。

这世间总有人自以为是,为了各自私欲入局,争斗纠缠,弥足深陷,你死我活,到头来可曾真正触得到心之所想,大多是困兽犹斗却不自知,哪有胜败可言。

云容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鸿雪被扯入这迷局中,可世事往往不尽如人意。

恢弘的大殿上,身着暗红色龙袍的皇者端坐在金漆雕龙宝座上,深沉的黑眸不动声色,举手投足间尽是上位者的锋芒。

“臣有一事想请陛下成全。”

云廉跪拜于地,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云容。

“哦?”上座的人一下子来了兴趣,“廉王很少有求于朕,说来听听。”

“臣对阮大将军之女阮鸿雪倾慕已久,寤寐思服,辗转反侧,臣想求娶阮鸿雪!望陛下成全!”

熟悉的三个字入耳瞬间,云容心跳停了一拍,转而又飞速跳动起来,他脸色微变,握着笏板的手攥得越发紧。

“哈哈哈哈,”云晟朗声大笑,“廉儿倒是真性情,只是,“帝王饶有趣味地看了眼云容,又开口,“廉儿若真有意,可先与飞梁商议,朕虽有成人之美,也要问过飞梁之意才好定夺。”

“飞梁,你何意?”

右列为首的阮飞梁闻言向前一步,握着笏版俯首道:“多谢陛下与王爷美意,犬女自小随臣在外,野惯了,不知礼数周全,实在难以担当王妃尊位,且妻子早逝,犬女还小,臣亦想多留她在身边几年,乐都玉叶金柯众多,廉王爷定能寻得称心如意者结为伉俪。”

“阮将军实在过谦,听闻贵千金饱读诗书,又擅谋略骑射,实乃贵女楷模,与廉王当真珠联璧合。”

“是啊,且阮千金已年过十八,将军不舍女儿可以理解,但女儿大了终须嫁人,将军若再留在身边不是误了人家终身?”

廉王一党的人步步紧逼,云廉眼中得意之色渐浓,似挑衅一般的目光落到隐忍的云容身上。

阮飞梁紧锁眉头,正思虑如何答复之时,沉默良久的云容同样跪倒在地。

“父皇,儿臣亦有所求,望父皇成全。”

龙椅上的帝王并无惊讶,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

“儿臣倾心于阮鸿雪,求父皇将她赐予我为妻!”一语掷地,大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这可如何是好,飞梁的千金只有一个,总不能掰开一人一半吧,”中年帝王状似苦恼地揉了揉穴位,“罢了,此事容后再议,朕乏了,退朝吧。”

待百官走出大殿,云廉轻蔑地看着云容,带着胜利者的笑容。

“堂兄,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你失控,原来那女人真是你的软肋。”

云容冷漠到了极点,“云廉,我警告你,你若敢伤她,我必和你同归于尽。”

云廉眯了眯眼,神色也狠戾起来,“堂兄,我们之间,不早就是你死我活了吗。”

说完,他转身正要离开。

“云廉,魏太后近日可好?”

云廉身形一滞,脸色瞬时苍白,眼睁睁看着云容超过自己越走越远,良久,双腿还在微微发着抖。

夜里,云容早早在白玉石桌上早备好了一盘点心和一壶果酒。

鸿雪进了院门,便看见月光下吹着胡笛的翩翩公子。月华似练,柔和地铺在那人修长的身影上,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一曲毕,他放下胡笛,笑着招呼鸿雪。

“阿雪,快来尝尝八宝斋新出的点心,还热乎着呢。”

阮鸿雪哭笑不得,“又想用点心堵我的嘴,你就不能换个新法子?”虽这样说,鸿雪还是诚实又急迫地落了座。

云容笑得温柔,又给两眼冒光的鸿雪倒了杯果酒,轻轻推到她手边,“新不新的,有用就行。”

“阿爹已与我说了,廉王求娶我,无非看上了我爹手里的兵权,陛下焉能看不出来,即便你今日不出声,陛下也定会寻个由头驳了他。”

“况且—”话未说完,云容的食指落在鸿雪的唇瓣上。

“阿雪,我只怕万一。”

怕万一云晟念及与云廉叔侄之情允诺于他,怕万一阮将军迫于无奈只得同意,哪怕只是万一,只要赌注是她,他就绝不能冒险。

有些话未必要宣之于口,鸿雪却感受到那双眼眸深处的浓浓情愫,相伴许久,许多事情都在不言中,她也不再多言,花前月下,如斯好时节,何必说些煞风景的话。

“阿容。”

“嗯?”

“你闭眼。”常年混迹军营的阮大小姐难得扭捏。

云容虽有疑惑但还是闭上了眼,仿佛过了很久,一抹温热的呼吸轻轻落在他的脸上,猝不及防,带着香甜气息的柔软触感就贴上了他的唇,他睁眼,心似撒了欢儿的小马狂跳着,见鸿雪酡红的俏颜,情不自禁地加深了这个吻。

夜色迷蒙,前程茫然,遮不住有情人的刻骨铭心。

睁开眼,头痛欲裂,环顾一周,她依旧身处边塞的营帐里,乐都的蓝楹花和皓月都只是醉里梦一场。如今她,早已不再是那个肆意洒脱的大小姐,帐外数以万计的晋国士兵和绵延不绝的戈壁沙漠都是她为之守护的责任和担当。

她早已能独当一面,没有了阿爹的庇护,她照样能号令一方将士,镇守一方土地。

只是世事沧桑,命运的齿轮无情地迫使她成长,冷笑着看她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当年,云廉求娶不成,又害怕阮飞梁成为云容荣登大宝的筹码,便暗中联合北戎蛮族,污蔑阿爹勾结北戎,意图卖主求荣,以叛国罪将一生戎马、忠君报国的阮飞梁下了大狱。严刑逼供之下,亦没能逼得铁骨铮铮的阿爹认下这不白之罪。

而那个她阮家誓死效忠的帝王却不辨是非,任人挑拨,任凭她敲破了宫门外的登闻鼓,未施予一个眼神。

不过一夜之间,阮家败落,昔日攀附之徒都走了个干净,往日交好的叔伯也一一称病闭门不见。世态炎凉,人情冷漠,不过如此,

云容尽力斡旋,也只能将她带入刑部大牢见阿爹一面。

隔着牢笼,阿爹被随意扔在草席上,鸿雪进不去也无法触碰到阿爹,连日的绝望仿佛找到了发泄口,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不争气地夺眶而出,阿爹只能摇摇头,声音极其嘶哑和微弱,“雪儿,别哭,爹不能给你擦眼泪,爹一点都不疼。”

娘走得早,阿爹独自把她拉扯大,教她读书习武,排兵布阵,阮鸿雪从未想过,原来真的会有一天,她倚靠了半生的大山,会轰然倒塌。

后来,阿爹死了,三司会审之际,辩驳无用,奸人勾结,就在她面前,阿爹当场触柱,血溅刑部大堂,以死自证清白。

戍边大将军阮飞梁生于忠良,一生赤胆忠心,战无败绩,死也死的轰轰烈烈。

那一刻,鸿雪没哭,许是早已知晓阿爹的选择,为了保全阮家先烈的英名和鸿雪的性命,那也许是唯一的选择。阿爹慨然赴死,总比因莫须有的罪名斩首示众痛快的多。

不知冷心薄情的帝王听闻,内心可会有分毫的不忍和愧意。

云容深知,没了阮将军的的庇护,光凭他自己,绝无可能令鸿雪安然无恙。只好忍痛将鸿雪送回边塞,那里有阮家的亲兵和旧部,总比在暗流涌动一触即发的乐都来的安全。

关山万里遥,皇天后土,英魂何安,她阮鸿雪又该去往何处,归于何地。

荒芜旷远的塞外,再无人哄她吃点心,无人问她饱暖饥寒。

昔日的天之骄女剪短了青丝,束发戴冠,女扮男装,以薛鸿之名投军,因战场上不惧生死,奋勇杀敌之勇很快被提拔为先锋。后又献计于沧州军首领和田将军,将北戎精锐困于一处峡谷,合万箭齐发之势,重创了北戎军队。

从那以后,薛鸿的威名就成了沧州军民的内心支柱。上至九旬老人,下至妇孺幼童,皆知,只要薛鸿将军在,沧州就是牢不可破的铁郭金城。

多年以来,她一直驻扎在前线,再未让北戎的铁骑踏上大晋的国土。

阿爹原先的旧部死的死伤得伤,诺大的军营里,竟无一人能认出她是曾经的阮鸿雪,只有小黑携来的书信才能让鸿雪暂时回想起身为阮家女儿的过去,云容的亲笔是她在萧条沉寂长河落日里唯一的慰藉。

只是今日,云容就要成亲了,而她远隔他乡,竟连一杯喜酒也讨不到。昔年也曾情深似海,似也幻想过有朝一日凤冠霞帔嫁予他,谁能料到如今境地。

那是几坛子烈酒也慰不了的风尘,她听着帐外战马嘶鸣,终是落下两行清泪。

“唯愿你长安喜乐,心想事成,另祝新婚快乐,早生贵子。”

信筏上,她只写了这句话。

宫里,丧龙钟连敲九下,皇帝驾崩,全城涕泪,举国同悲。罢朝三天后,新皇即位,大赦天下。

臭气熏天的牢里,云廉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万无一失的计划怎么会有了破绽,在最后关头,被云容反将一军,唾手而得的帝位,白白拱手让人。

“我要见云容!快让云容来见我!”云廉失心疯般狂喊乱叫着。

“大胆,陛下名讳岂是你能叫的,再乱叫,仔细割了你的舌头!”狱卒恶狠狠地威胁道,不解气,又朝人啐了一口。

往日再怎么神气尊贵的廉王此刻也不过是个人皆可欺的阶下囚。

云容最初只是怀疑云廉与魏太后有所联系,并没有实际的证据,直到鸿雪的爹被污蔑通敌,北戎直接拿出了阮将军亲身佩戴的玉佩,称这玉佩是信物时,方才确定云廉早与魏太后勾结在一起。

那枚玉佩其实是阮夫人赠与阮将军的定情信物,但世间并非只有一枚,同样有这枚玉佩的就是曾与阮夫人相交甚笃的魏太后,两人家中是世交,玉佩本是一对,本相约着待孩子出生后就结为亲家,结果都生出了女孩,于是义结金兰,因此玉佩也是两人一人一枚。

事发后,阮将军的玉佩莫名丢失,因此百口莫辩,这才将幕后之人的面具扯了下来。

从那以后,云容便时刻关注洛山行宫的动向,直到听闻魏太后打算回宫居住,命宫中的探子紧盯魏太后。

谁知他发现了魏太后和云廉竟然有了逼宫的想法。父皇身体一向硬朗,却忽然生了急病,宫内禁卫军动作异常,禁卫军首领抱病,他察觉到了不对劲,但也没有立即有所动作,传书给远在沧州的鸿雪,鸿雪随即带领一支精锐悄悄南下,伪装成商队分批赶到了乐都。

云晟私下召云容入宫,此刻云晟已是强弩之末,原来云晟对云廉的计划早已有所察觉,他也知晓云容的动作。

此番叫他前来,不过是有一番话想说,怕此刻不说便再也没机会了。

鸿雪带领沧州军冲进禁宫清除叛党,禁卫军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毫无抵抗之力。

云廉以及魏太后引颈受戮,一败涂地。

当鸿雪推开寝宫的门,就看见云容双眼赤红地跪倒在地,龙榻上是已经气绝身亡的云晟。

她慌忙走上前去,云容一下子搂住她的腰,那是唯一一次,她看见哭的像个孩子的云容。

“容儿,不要怨恨父皇,一旦陷入皇位之争,想要抽身,绝无可能,这条路至死方休,当年我羽翼未丰,硬将轻月接到身边,她未必能平安生下你。登基后,我以为自己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利,却处处受人掣肘,朝中事务繁多,战事频繁,难以周全行宫诸事,竟让魏太后钻了空子,痛失你娘,是我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事。”

“容儿,如今是父皇能为你扫除的最后一道障碍,云廉与魏太后毒害皇帝企图谋逆犯上,当诛,云容救驾有功,德才兼备,予东宫之印,授太子之位。”

云容难以置信,“你明知有毒,为何—”

“父皇一个人太孤单了,这一生过够了。”

那是云晟所留最后一句话。

这世间最复杂的莫过于人心,善恶是非,黑白对错,从没有什么楚河汉界,渭泾分明。

我是云念鸿,大晋未来的太子,我的父皇是晋国有史以来最贤明的君主。

自我出生以来,他就忙于政事,除了偶尔过问我的学业,从不曾踏入后宫半步。而本届后宫也是有史以来最亲如一家的后宫,妃嫔娘娘们一起赏花踏青推牌九,唠嗑闲扯办宴会。

谁都知道,父皇心里藏着一个人,那个人在关山万里远,是大晋赫赫有名的巾帼女英雄,但却无人敢提起。

只有我敢,毕竟我是大晋唯一的继承人,我曾问父皇,既然如此相爱,为何不在一起。

父皇看了我一眼,才说:“红墙看似高大,终归是四四方方的芙蓉笼,她有鸿鹄之志,合该翱翔于九天,不该因我甘为燕雀。”

父皇其实还有个秘密,当年皇祖父薨逝之前,曾向父皇坦诚,阮飞鸿将军的冤案是他故意放任不管的,阮氏一门忠烈不假,几代人尽心守护大晋不假,可是沧州军只识阮飞鸿,不识乐都帝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外祖父本想判个流放之罪,奈何飞鸿将军竟决绝至此。

父皇登基后,洗刷了阮将军的冤屈,并向世人昭告鸿雪将军的真实身份,改写了大晋律例,虽为女子之身,亦可入朝投军报国。

当我以监察史的身份,带着朝廷的赏赐来沧州慰问,却被告知阮将军不住在城内,几十年如一日,阮将军风雨不动地守在前线。

犹记得,我踏入军帐那刻,低矮的书案前一个未染胭脂,未梳云鬓的身影正俯身看着公文,她抬头那瞬间,眉目清丽,毫无修饰,给人清冷淡漠之感。

四目相对瞬间,我看出了她眼神里的恍惚,宫内人皆说我长得有九分像父皇,她也定是想起了故人。

父皇让我在边塞多待几日,熟悉一下军中事务和戍边情势。

经过几日相处,我才意识到眼前这个女子是个顶有趣的女子。

她说:“你这个名字起的忒俗,云容的书怕是读到狗肚子里了。”

临走时,她道:“小白小黑越发惫懒了,怕是驮不动千里书信了,告诉云容,以后有何事还是尽早派个信使来吧。”

“念鸿,告诉他,阿雪从未怨过他,只盼君终得圆满。”

后来,父皇逝于大雪天,未等到开春,也没等到蓝楹花盛开。

尾声

“奉先皇遗旨,削去阮鸿雪大将军之位,贬为庶人!”

宣旨的使者毕恭毕敬地把圣旨放到鸿雪手里,以及一枚令牌,“将军,有此令牌,海内山河,畅行无阻。”

被一同送来的还有羽毛也不再光滑润泽的小黑。

“阿雪,该休息了,错过半生,非我所愿,身不由己,你我情深,虽隔山海,亦可同心,念鸿自己足矣,不必担心于他,若有来生,只愿做闲人,日日叨扰卿,与卿把酒话桑麻。”

阮鸿雪驾着马车游走于各地,小白与小黑终于得以相守。

唯有她,前半生守着海晏河清,与君生离;后半生随处天涯飘零,与君死别。

听闻乐都的蓝楹花开了,有人至死不愿见她,只是担心昔日飘香的蓝楹花上染了血,后来即便怀念,也该是言笑晏晏,花好月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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