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震云的小说《一句顶一万句》被称为“中国的《百年孤独》”,春节期间终于拜读完。
之前这本书获得茅盾文学奖时,刘震云接受采访时念了一段书中的内容,就是开头那段:
杨百顺他爹是个卖豆腐的。别人叫他卖豆腐的老杨。老杨出了卖豆腐,入夏还卖凉粉。卖豆腐的老杨,和马家庄赶大车的老马时好朋友。两人本不该成为朋友,因老马常常欺负老杨。欺负老杨并不是打过老杨或骂过老杨,或在钱财上占过老杨的便宜,而是从心底看不起老杨。看不起一个人可以不与他来往,但老马说起笑话,又离不开老杨。老杨对人说起朋友,第一个说起的是马家庄赶大车的老马;老马背后说起朋友,一次也没提到过杨家庄卖豆腐也卖凉粉的老杨。但外人并不知其中的底细,大家都以为他俩是好朋友。
当时在电视上听到这段时,瞬间就对这本书有了兴趣。开头这一段的语言风格是全书语言风格的最典型的代表:先说一个现象,然后解释这个现象;解释现象时先说“并不是怎样怎样或怎样怎样”,再说“而是怎样怎样”;再“也并不是怎样怎样”,再“而是怎样怎样”;如此这般翻来覆去,有如拉家常般啰啰嗦嗦,却又有一种亲切、接地气的感觉,开始时让人摸不着头脑,越往后看下去越喜欢这种啰啰嗦嗦却又接地气的语言风格。这本书的语言风格就像家里人拉家常,讲一个故事必要从一个故事前头的最初原因开始讲起,讲着讲着就讲了一大通,也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交代的清清楚楚。初看很杂乱无章毫无头绪,越看越融入进书中的环境里,将人物关系事件关系一条条理顺。作者就像一个讲话很啰嗦的人,叭叭叭一顿说,把故事讲给了你,你丝毫没有插嘴的机会,就将整个故事接受进自己脑海里了。
整本书也都围绕着“话”这个东西在讲故事,一直在说一个跟谁“说的着”和“说不着”的问题,也在讲一个“有话”和“没话”的问题。一个人跟另一个人说的着,就成了朋友,但是一句话不和,朋友说掰就掰了。夫妻之间没话,说不着,日子就过的不是个正经日子。出延津记和回延津记,都是在说这些问题,但这些问题似乎永远没有穷尽,前半部说的和后半部说的问题是同样的问题,但是却给人不一样的感觉。仿佛这就是众生之相,常常在无数不同外表、相同本质的事情里唠唠叨叨,却又无法回避和解决这些让人身心俱疲的问题。
万物众生相,每个人都不一样,可是却又像是不断的轮回。书中有几个典型的朋友和夫妻模式:
朋友
1.一方会说,另一方不会说,会说的经常给不会说的拿主意,如老马和老杨、杜青海和牛爱国、牛爱国和陈奎一
2.双方都不爱说话,碰到一起反而说的着,如剃头的老裴和杀猪的老曾
3.双方本不该成为朋友,但是有共同的爱好,如牛爱国和冯文修都喜欢养兔子,杨百顺和李占奇都喜欢看罗长礼,老温和老周都喜欢下棋,老韩和老丁都喜欢打兔子
4.一方对另一方有恩,机缘巧合成为朋友,如老韩和老曹,牛爱国和崔立凡
5.粘着亲戚却不是最亲的,如吴摩西和巧玲,曹青娥和百慧,百慧和宋爱国
夫妻
1.女方压着男方,如老裴家、老曹家、牛爱国他妈曹青娥、吴香香和吴摩西
2.双方说得上话,如吴香香和老高,牛爱国和章楚红
3.双方说不上话,如牛爱国和庞丽娜
朋友和夫妻,世上最常见的两种人情关系,复杂无比,也难以预测。然而再复杂的人情关系,也要归到“说的着”和“说不着”上来,说的着就是朋友,就是和睦的夫妻,说不着的就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来,夫妻没有夫妻感情。
书中全是一个一个的事,一个事连着另一个事,另一个事又连着另另一个事。本来是这一个事,这个人一说,就成了另一个事,时间一长,也成了另外一个事。本来事这个东西的事,被另一个人一说,就成了另一个东西的事。这个事有这么个理,但是换个人换个角度,就是另外一个理、另外一层意思。事与事看似毫不相干,其实千丝万缕,看似千丝万缕,其实又毫不相干,只是说事的人相干。这本书就在繁琐的事与理中间来回转悠,理得清与理不清,只在每个人心里有没有数。
就像书前面的荐言
话,一旦成了人与人唯一沟通的东西,寻找和孤独便伴随一生。
我们为什么活的这么孤独?就是没有一个“说的着”的人,然而这个人是可遇不可求的,知音难觅也是这一层意思。我们终其一生都在寻找一个能和自己“说的着”的人做知己,可是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能伴随一生的知己更难找,朋友之间尚可因为一个馒头而反目成仇,知己那更是一生难寻。
我以前以为,中国当代优秀的小说都是写的农村,如《白鹿原》、《平凡的世界》、《红高粱》、也如《一句顶一万句》。但是读完《一句顶一万句》我才更深刻的感受到,好的小说,都是写人,写真实的人,写活生生的人,写最贴近身边众生相的人。
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跟别人交谈时所接触的各色各样的人,在《一句顶一万句》里都可以找到影子,有的人爱讲理,有的人胡搅蛮缠,有的人讲歪理,有的人认死理。人与人之间沟通的桥梁是话,但是同样的话不同的人说就不是同样的话,中国人在人与人之间的话与话中不断寻找一个能和自己“说得着”的人,却一次又一次地陷入深深的孤独中去。在与千千万万的人打交道的过程中说过了千千万万句话,最发自心底的话却只有那一句,而那一句永远只存在于一个人的心底,无法言说。
中国的《百年孤独》名副其实,一部《一句顶一万句》顶一万部啰啰嗦嗦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