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梨花映白杨树

棠梨花映白杨树

十七岁的我不能去你的天涯,二十七岁的我却为你远走他乡

图片发自简书App

【一】

十年前,天很高,秋很浓,露很重,顾棠生还不认识宋汉之。

在那之前,顾棠生画过油画、弹过钢琴、学过奥数。可是,油画老师说她色彩感不好,钢琴老师说她手指太短不能跨八度,奥数老师说她是点式逻辑,于是油画不画了,钢琴不弹了,奥数也不学了。只有芭蕾,她跳了整整十二年。

顾棠生其实不喜欢跳芭蕾,按她的话来说就是:该死的阿拉贝斯、阿提秋和各种巴特芒令人窒息。她也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天鹅湖》的奥杰塔一定要遇上王子才能从天鹅变成公主,奥杰塔明明可以靠自己战胜恶魔啊!她不喜欢这样的故事,因为她觉得不是所有的女孩儿都要白马王子才能成为公主,明明自己可以面朝大海成为白马公主。

其实顾棠生的身形条件并不算出挑的,她有170cm,这对芭蕾舞者来说略微高了些。虽然脖子够长,甚至可以称作天鹅颈,但是她腰的柔软度一度让人绝望,柔软度差到十二岁那年芭蕾舞老师都想劝她放弃。顾棠生当时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高兴得把芭蕾舞鞋扔下了楼,鞋上的粉色缎带被她叠成个蝴蝶结戴到她家的拉布拉多头上。可最后还是被她的母亲抓小鸡儿似的扔回了芭蕾舞教室。事实上,她的老师一直觉得顾棠生天赋实在不怎么样,很难再芭蕾方面有所建树。

翁斓也是这么觉得的。江澜一直说,顾棠生是不适合芭蕾舞的,什么萧菲·纪莲,什么塔玛拉·罗霍都不及茨威格和翁达杰半分,她是属于李重光的人生长恨、姜白石的梅疏松浅的。她最厌陶渊明之辈,她就是个被芭蕾舞耽误的作家!

顾棠生总是很安静的,不算长的睫毛眨动的频率很低。小巧的鼻子微微翘起,不疾不徐的嘴唇欲语还休。一切都普普通通,只有眼睛是惊心动魄的,像碎了的星辰,有很强的穿透力,仿佛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安静之下却又隐藏着深深的执着与铿锵。而翁斓闹极了,可是生得很美。她妙语连珠,又总能滔滔不绝,还时刻保持着公鸡一样的昂扬斗志,又执着至极。

顾棠生认识江澜十二年,也要好了十二年,顾棠生总是想不通,明明性格相差那么远的两个人,居然关系好得不像话。如果不是宋汉之,顾棠生大概永远不会知道她和翁斓其实很像很像。

【二】

那天,顾棠生是去道别的,却遇上了那个这一生都没有勇气说再见的人。

雾很重,潮湿一点点浸润了街边香杉树。

从五岁开始学芭蕾,已经十二年了。顾棠生曾无数次脚受伤,但是她坚持下来了,因为这是她的母亲想要的。她本来就算不上聪明,在芭蕾上花了太多的时间,文化课除了语文之外,一塌糊涂。她似乎只剩下参加艺考,成为芭蕾舞演员这一条路。这不是她想要的,她不愿意,也绝不妥协,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几个夜晚后,最后还是决定去跟伴随了她整个少年时代的芭蕾做告别。

她裹着一件灰色的呢子大衣,头发肆意凌乱。提着粉色的芭蕾舞鞋就要往外走,却迎头撞上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就是宋汉之,一个顾棠生永远不会忘记的名字。

宋汉之捡起撞落的舞鞋拍了拍,面色沉静地递给顾棠生:“你会跳芭蕾舞吗?我是新搬来的,就住楼下。”

“嗯,可是跳得不太好,我也不太喜欢的。”顾棠生抬起头,是一个长得很像茨威格的男人。穿着剪裁很好的西装,蓝色条纹的领带,泛着一股很好闻的淡淡烟草味,带着一块银色的表。

“真可惜……如果有机会的话去一趟圣彼得堡吧,那里的一草一木仿佛都是为芭蕾而生的。妃色的夕阳,兰迪紫的香花,穿着布拉吉的俄罗斯姑娘。”

顾棠生轻轻接过舞鞋,怔怔地看着这个三十岁出头的男人。他的嗓音低沉而清晰,仿佛有阳光的痕迹。

“如果有机会的话会去的。叔叔,你也会跳芭蕾吧?”她叫他叔叔,是啊,应该叫他叔叔的。

“不会,只是曾经有个人会。我只是个写稿子的。”像是擦去玻璃上的年深日久的灰,宋汉之沉吟许久,却又转而一笑说:“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顾棠生。”

“很好听的名字。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离别处。海棠花很美,我以前家的院子里也种满了海棠。”

顾棠生也再没说什么,只听见雪衫打几个圈儿,落在地上的声音。她抱着鞋就跑下楼去,紧张得忘了跟大叔礼貌地说再见,只听见大叔在身后大喊:“小心点,别摔着。”

顾棠生一溜烟儿跑到了楼下,路边的香杉树都落了,冷冷清清。宋汉之阳光一样地声音还在顾棠生的耳畔回响,像细细的糖霜一点点落下,甜甜的。顾棠生抱着舞鞋,愣愣地站在原地几秒,却又鬼使神差的跑回了家,打开电脑搜索了圣彼得堡的样子。真的很美,细细的波纹晃动着橡木的船,蓝色的穹顶之下,绿荫迎着穿堂风,小桥架出婀娜。十七岁的顾棠生,今生第一次,有了一个想去的地方。她要在那里,那个天涯种植她的幸福,被暖阳烘成绯色。

【三】

后来,顾棠生还是一如既往的去跳舞,只是比以前更努力了,也更加积极了,连老师都惊讶于她的进步。翁斓都说,狐朋狗友这么多年,顾棠生就没一天认真想跳芭蕾的,这些天是换了个人么?只有顾棠生知道,她要去心中的那个天涯,穿着鼠尾草碎花的布拉吉站在风中,要策马,要劈柴,要听风听海听浪。

那天,阳光很好,照在身上、心底酥酥的。顾棠生正要去跳舞,在楼底看到了宋汉之抱着一摞书,左手。提着一袋橘子和一袋新鲜的苹果。还是跟顾棠生遇见他第一天那样,剪裁上好的西装,却是换了个颜色,领带换成了深蓝色,还是很好看。薄薄的阳光透过他的发梢,眼波蜿蜒着温柔。走了没几步,宋汉之环着的几本书全都掉了,他正弯腰去捡,结果塑料袋里的橘子、苹果掉了一地。顾棠生连忙把手中的舞鞋丢下,去帮宋汉之。宋汉之看见是顾棠生,温暖的笑了笑,连忙说谢谢小姑娘。好不容易把一切办妥,顾棠生却觉得哪里不对劲,这时宋汉之和上次一样把刚才顾棠生丢下的舞鞋又一次递给了她。顾棠生讪讪的笑了,却发现宋汉之手中拿着的书是《陶渊明集》。

“叔叔,您喜欢陶渊明吗?这本《陶渊明集》颇为有意思的,就是一直没买到。”不知为何,一向不喜欢陶渊明的顾棠生突然变成了陶渊明最忠实的拥泵。

“是啊,如果也能这样种桑麻、檀木混茶香,有几亩地足以维生也是很好的。你喜欢这本书吗?你拿去看吧。今天真的谢谢你了。”宋汉之轻轻拍了拍身上的土,顾棠生仿佛试着透过一粒粒浮起的微尘去揣测她眼前这个男人。

“谢谢叔叔啦,每次遇见您都这么麻烦您,真的不好意思。”

“你这是哪里的话,今天要不是你,我一个人捡着一地的橘子苹果不得累死。”

顾棠生和宋汉之一路走到家门口,顾棠生的心一直砰砰地跳。这一次她没有忘记说再见,她望着宋汉之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四】

她真的认认真真的读完了那本《陶渊明集》,也不知为何,竟不是那么讨厌陶渊明甚至开始有点喜欢他了。他在首页看到了一行娟秀的字:献给我最亲爱的汉之,江荷。她突然明白了什么,一切的一切都似乎开始清晰。

顾棠生在引擎敲下宋汉之三个字,他原来是旅游作家,他有三个笔名,澜沧、湄南和鹿剑。顾棠生明白,澜沧江就是湄南河,可是澜沧江偏偏缺了一个江,湄南河偏偏缺了一个河。江是江荷的江,“河”是江荷的河,鹿剑就是忘忧草。而江荷呢,曾经是一名很出色的芭蕾舞演员,可是后来出了车祸就出国了,后来也再没了消息。可是仿顾棠生佛不在乎,因为不愿意去在乎,也没有在乎的理由。她只是个小姑娘,而他永远是她的叔叔。

顾棠生从此除了尽心尽力的跳舞,就是每天偷偷的读宋汉之的文章,一条条看他的博客。她知道了,他喜欢陶渊明、林逋,讨厌白居易。喜欢柠檬气泡水,讨厌焦糖玛奇朵。她细细的洞察他的一举一动,她突然觉得《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成了她的写照。

后来顾棠生常常碰见宋汉之,或偶遇或故意,但终究是遇见了。后来越来越熟,宋汉之终于知道顾棠生喜欢抹茶慕斯,喜欢茨威格,还时常送她一些芭蕾舞碟片,世界各地的风光明信卡。那一年,宋汉之三十一岁,旅游作家,爱甜讨厌辣。顾棠生十七岁,学生,爱甜也爱辣。

那段日子很暖,很慢,眼底都是流转的蜿蜒清波。

顾棠生用尽她的一切奔向他的天涯,但她的爱情就像藏头诗,是一个秘密却又渴望被人了解。可是顾棠生知道,一切大约只是这样了,她的十七岁注定无法奔向他的天涯,她太清楚这之间的困难,也不敢有多的等待,几次想忘于世,却又总在山穷水尽处遇见。顾棠生明白这样的结局,却希望日子就这样一寸暖过一寸。可是,美好的总也不会为谁停留,暖阳的日子也会被雨水打湿。

【五】

六月的枝头,被十年寒窗的果实压弯。初夏的蝉鸣,随热浪漂浮。所有的玫瑰冰粉、稻香凉糕已经上架,可惜,夏天结束它们就会过期。

顾棠生终于被录取了,而学校的毕业典礼邀请她跳《天鹅湖》。她开心地拿着通知书,第一个去找的是宋汉之。可是,那天他不在家。顾棠生很失落,很遗憾。不知为什么,宋汉之就突然成了她最想分享快乐的那个人。她没有转身就走,而是坐在门口,等着他回来,妄图又制造一次精妙的巧合。可是,那天很晚很晚,他都没有回来。顾棠生想他大概是公司加班吧,或者外地出差了呢?一天,两天,日子在等待中枯黄。顾棠生终于明白了,这一次,宋汉之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不会再撞掉她的芭蕾舞鞋,也不会在落满一地的橘子了。这个男人,风一样的出现也终于风一样的消失了。他的博客停更了,永远停在圣彼得堡金色的夕阳中。后来的后来,她终于知道了。音信辗转几人口,终于入她耳。他去了俄罗斯,在那边还是做旅游作家,他定居在那边了。顾棠生明白了,他要替江荷走遍芭蕾舞者的每一寸圣殿。而她甚至一口咬定,宋汉之去的就是圣彼得堡。一切都将逝去,如同苹果花丛的薄雾。顾棠生终于明白,所有的悲欢这一次都彻底化为灰烬,任时间哪一条路,她都注定不能与宋汉之同行。十七岁的顾棠生,注定无法奔向他的天涯。她知道她注定无法拥有了,唯一能做的就是那个在香杉树下、暖阳下、家门口帮他捡起舞鞋的那个男人。

【六】

顾棠生相信,离散也总有一天会周而复始。十七岁的她不能去他的天涯,二十七岁的她却为他远走他乡。她时常回到当年的遇见宋汉之的城市,却是如此陌生。仿佛存在过的就注定会消失,他的一丝一毫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她更努力的去跳芭蕾舞,她相信宋汉之就在圣彼得堡,她要站得足够高让她看见。那个身体条件不出挑,柔韧性很差,天赋也不太好的姑娘终于成了舞团的首席。她常常因为拉韧带在舞蹈室里痛哭,常常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为脚打绷带,常常一个人坐在家里为自己上药,常常一个人在家里读陶渊明读林逋。她在自己的小院子里种满了海棠,可是海棠开满了却又枯萎,她还是不问归期。那个曾经深恶痛绝芭蕾的姑娘,因为一个人,她用拼尽了所有的力气。二十岁的顾棠生每年都会去圣彼得堡表演一次,她每年都会收集圣彼得堡的明信片,跟宋汉之当年给她的很像。那叠明信片已经很高了,可是顾棠生还是孤独地在舞台上扮演着等待救赎的奥杰塔。二十五岁那年翁斓结婚了,她说,她终于明白她和顾棠生看起来性格风马牛不相及却能做很多年朋友,因为他们一样坚持。翁斓没有劝顾棠生放弃,她结婚那天顾棠生接到了捧花,翁斓在顾棠生即将离开时送了一本《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给她,她说:“我恨死茨威格了。”顾棠生低头,却又苦涩一笑:“谢谢他,谢谢茨威格。”整整七年,顾棠生也终于穿着鼠尾草的碎花布拉吉在冬宫前拍了照,也划着橡木船飘荡,也穿过大大小小的桥,只是那个人始终没有出现。

今天,是顾棠生二十七岁的生日,也是她最后一场芭蕾舞演出了。她提前订了一束海棠花,然后她裹紧和当年一模一样的灰色风衣走进了剧院。她改了《天鹅湖》的剧本,奥杰塔最后没能等到王子,她依靠自己打败了巫师得到了解放。那天是她这生跳得最好的一次,所有的阿太尔、昂莱尔、克鲁塞都堪称完美。她穿着那双粉红色的芭蕾舞鞋走上前谢幕,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她深深的将那束红海棠抱紧,献给她自己,献给十七岁的顾棠生。一切已经落幕,顾棠生悻悻的回到了化妆室,却有人送了一束鹿剑。刹那间,电光火石,顾棠生知道是那个人。她来不及卸妆,抱着海棠和鹿剑就追了出去,给她的十年一个交代。

【七】

顾棠生跑了出去,终于追上了那个熟悉的背影,那个十年来不断在梦中反复出现的背影。他老了些,还是整洁的西装,无名指上的戒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穿越十年时光,却又如同当年的初见一样。宋汉之看见是顾棠生,是浅浅的一笑。顾棠生却什么都没有说,将那束红海棠递给了宋汉之:“你不必说什么 ,听我说就好。”宋汉之安静地点了点头。

“十年前,您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是您为我描绘了圣彼得堡的天涯,激励我追求无上的意志,让我不致成为一个盲从者。如果有一天,我终于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片天涯,我得感谢您给了我翅膀。”

“我曾经是那么的喜欢你,喜欢你穿着剪裁得当的西装,身上浅浅的烟草味。我细细的洞察一切,看完了你六年以来的所有博客,我几乎可以背出来。我将您当年送给我的明信片照片都通通束之高阁,视若珍宝。我曾像一个陌生女人爱R先生那样爱着你,可是我深知这其中的困难,我对任何一桩现实都没有责难。”

“我遇见你,记得你,错过你,离开你,却终究无法忘记你。我你仿佛成了我生命里最后一个过客,最后一场雪。从此我的世界寂静无声,与世隔绝。”

“可是我后来渐渐明白,你注定离开。谢谢您陪我走过的山川河流,感谢遇见你,但我现在要做回我自己额。我认认真真的喜欢了你十年,可所有的东西都会过期,今天的海棠花告诉我该是离别了。”

“您从未真正参与我的十年,但是却又无处在。这是我一个人的谢幕,一个人的《天鹅湖》,奥杰塔终究等不来王子。我曾幻想你会如约归来,但我现在要去淡忘您的名字了。谢谢爱您的十年,谢谢您带给我的一切。那些与我同行过得、的人,注定消失在平湖烟雨中,我注定成为那个久久望着孤月的可怜人。我从来说不清为什么我爱你,只是我爱你。我最后说一次我爱你,我亲爱的R先生。”

顾棠生哭得泣不成声,她将那叠她收集的明信卡交给了宋汉之,她没有听宋汉之说一句话就抱着那束沾满泪水的鹿剑转身离去。而宋汉之只是安静地坐在喷泉旁,听着眼前这个小姑娘宣泄她十年的爱意。顾棠生已经做好所有的假设,他已经结婚了,那个人是不是江荷已经不重要了,出于某种原因离开她根本没有资格询问,为什么此刻出现也不一定需要答案。因为,她已经给了自己一个答案。她只是一个陌生女人,也许她的R先生从来不记得他。

宋汉之坐在那里,坐了很久,后来终于站起身来将那束红海棠带回了他一个人的家。他感叹他和顾棠生都是两个同样可怜的人,终究,都没有等来那个人。也许在他的记忆里,她还是那个隔壁古灵精怪跳芭蕾的女孩,他还是那个弄掉了苹果的大叔。

【八】

顾棠生沿着那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街走了很久很久,是岁月教会了她苦楚。她站在那条透彻清亮的小溪旁,一条橡木舟划过,顾棠生将那束鹿剑投入湖中,连同她的芭蕾舞鞋。

那天,顾棠生站在巷口,当年的香杉仿佛又落在她的肩上。她安静的笑了,糖霜一样的甜。

顾棠生本来就注定分别吧,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离别处已经为离别做好了注解。而R先生终究是R先生,陌生的女人却连名字都不被记起。

顾棠生希望下一场雪,落在十年前,她不会碰上宋汉之。余生太长,他太难忘。可是,江州从来不会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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