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 电 影
顾 冰
看电影,是我小时候唯一难得的娱乐生活,是最渴求的美好精神享受。长大后,看过无数电影,但都不如那时兴奋和激动。1977年,我有幸参加解禁电影的审核,一天要看五六部影片,却无法刺激我的视觉感官,获得长久的感奋和满足。至今,幼时看电影那快乐的一幕又一幕,却始终攒动在我记忆的库房。
我常常想,缺的东西,往往显得珍贵而难忘,一旦滥了,反倒索然无味,无疲及为了。
上个世纪中期,那是一个怎样令人心酸而又快乐的年代。
那时候,县里有一个流动电影放映队,他们驾着一条小木船,不时到公社所在镇上放电影,有时,也到比较大的村子里放。
每到看见镇上挂起幕布,或听说哪里放电影,不管远近,端着晚饭碗,便无心细嚼,三下五除二就扒进嘴里,脚底像抹了油一样,撒腿向外奔去。
放电影的场地大多在学校的操场,那是免费的,有时,也在戏院里,大概因为是好片子,或是天气不好的原因,那当然是要卖票的。我们一般只看免费的电影,除非被那宣传广告吊足了胃口,这才甘心情愿掏口袋。虽说电影票也就五分钱,但在孩子们的眼里,那也是不小的数目,大人是不会轻易施舍的。
我所言的我们,是我那帮屁大点的小伙伴,他们是串条,小赤佬,菱花,还有泥鳅。每次,我们都结伴前往,结伴而回。为了免遭向大人要钱而受到的白眼和呵斥,我们自己想办法弄钱。夏天,我们采摘艾草,晒成干,卖给药店,还有蝉脱,蛇脱等,也能卖钱,这些钱由我保管,以作看电影的经费。
在电影场的周边,头脑活络的商贩,总是不放过任何赚钱的时机,有卖油绳的,卖瓜子的,还有卖豆腐花,铜鼓饼的,我们本来就是饿着肚子来的,哪经得起那香味的诱惑,但我们坚决不让馋虫爬出来,那经费绝对要专款专用,不得挪作它用。
看电影的年轻人居多,一些轻浮郎荡的小伙子,常常趁机在人群里制造混乱,故意拥来挤去,谓之链斜。混乱之中,他们专挑那些姑娘,伸出咸猪手,摸一把奶子,蹭一下大腿,便觉得心旌摇荡,就像阿Q摸了尼姑的头皮,充满男性心理的胜利感。
我们这帮伙伴,尚在懵懂年龄,并无青春的冲动,只有泥鳅加入链斜之中,而且,每次都有不菲的收获,在回家的路上,他津津乐道如何如何,但始终引不起我们的兴趣。
那会儿,泥鳅二十出头了,他父母早亡,家中只有他一人。泥鳅长得矮矬,但壮实,脑子好使,能说会道。听说,他家祖产不薄,手里有点钱,可吝啬得要命。小小年纪的他,烟瘾十足。在乡下,人们大多吸土烟,泥鳅却吸纸烟。不过,在人多的场合,他吸烟时,总是费力地从表袋里捏出一支,接着说,哎呀!最后一支。意思很明白,烟已告罄,别人休想沾他的光。时间长了,有人摸准他的底细,冷不防地把手伸进他的表袋,西洋镜顿时拆穿。但他从不觉得羞臊,反倒悻悻然斥道,谁说烟酒不分家,你老婆能不分家吗?这还不算什么,还有更小气的。他在外从不带火柴,吸烟总是习惯向人借火。
除了小气,他还一肚子坏水。每回放电影,场上人山人海,我们人小挤不过人家,无奈只得到银幕背面去看。一次,那里人家刚种上青菜,主家大叫大嚷,放映员随即驱赶,我们连这最后的一块领地,也迫不得已丢失了。那会儿,乡下还没有通电,放电影的电源供应,靠一台小发电机。因为被赶,心中有气,便寻机发泄。泥鳅走到发电机跟前,用一根树棍戳进正在飞转的皮带中,发电机立刻熄火,场上霎时一片漆黑。等放映员过来查看,泥鳅早已逃之夭夭。
江南天气多雨,经常正放着电影,天空就劈劈啪啪地下起雨来,有时回家时,走到半道,又风雨大作,淋得像落汤鸡,但我们从来没感到败兴,相反,看完电影,我们还会延续着短时无法消逝的欢腾。
春天,我们会在邻村的竹园里,掰些刚拱出泥土的嫩笋,薅几把翠绿的春韮,夏天,我们将早已揽入眼帘的不知谁家的黄瓜,番茄,统统掠为我们的猎物,秋天,可食的东西更多,有山芋,玉米,还有菱角等。这些,都曾经是我们半夜餐中的美食。
这天,我们吃半夜餐的伙伴,又多出了一个人。她,就是芦荡村的杏雨。
杏雨,与泥鳅年纪相仿。明眸皓齿,身材窈窕。听说,她是常州城里一户人家阔小姐的私生女,送到乡下。她的养父,是公社供销社主任,有权有势。还听说,杏雨在中学早恋,与一青年老师有染,不得不辍学。不知怎么的,与泥鳅好上了。也有的说,是泥鳅在看电影链斜时摸了杏雨的奶子,于是,便成了情侶。
以后,看完电影吃半夜餐,却再也没有见过杏雨的身影。
一打听,原来,泥鳅剃头挑子一头热,杏雨家压根瞧不上他,他几次上门,都吃了闭门羹。
但泥鳅仍不死心,他觉得就凭自己的一腔痴情,一定会捕获杏雨的芳心,也一定会得到她父母的认可。
夏季农忙到了,也许是为了集中力量搞夏收夏种,已多时没有放电影,泥鳅也已好久没见到杏雨了。只有看电影,泥鳅才有机会与杏雨相会,在一起吃半夜餐,在一起筹划憧憬中的未来。
一天,我放学回家,突然看见村上挂起了银幕。一问,是泥鳅请来了放映队,放映费也全由他负担。听说每场五十元钱,差不多要抵一个农民半年的收入,泥鳅真舍得放血。我真不敢相信,一个连吸烟都要借火的人,怎会有如此慷慨之举。
当晚,放的是刘三姐。但奇怪的是,泥鳅一直在桥上坐着,眼晴不是看着银幕,而是直勾勾盯着芦荡村。他的心思,我明白。这晚,杏雨没有来。
第二天晚上,还放电影,阿诗玛。杏雨仍没来。
第三天晚上,继续放电影,柳堡的故事。杏雨还是没来。
不久后,我们又一起去镇上看电影,但泥鳅没有回来。
据说,泥鳅在人群中链斜耍流氓,被抓了。也有的说,泥鳅和杏雨私会,被她父亲发现,以伤风败俗为由,将他送进了公安局。还有人说,那个供销社主任极力反对这门婚事,暴力逼迫他俩分手,泥鳅情急之下,不慎将他误伤,被拘留了。总之,是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