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豪，对不起
“小豪，你去哪儿？给我站住！”压抑了五天的怒火从嗓子里迸发出来，沙哑的怒吼把我自己都惊了一下。走廊狭窄又漫长，小豪瘦削的背影慢慢拉长，在我焦躁的眼神中渐行渐远。
小豪原来在普通班，由于考试成绩优秀，选拔进入重点班。虽然至今无法理解这项选拔制度的深意，但我能做的，就是搞好班级建设，帮助这些转班生快速融入新集体。所以，我为他们举行了简短的欢迎仪式，并给他们制造崭露头角的机会，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直到第二天，我的噩梦从小豪迟到开始。
学校规定的早读到班时间是5点40分，我5点40分到教室，全班都到了，除了小豪。直到将近6点钟，佳豪急匆匆地跑过来。他自知已经犯错，沉默地低着头，等着我的“宣判”。看着他一个堂堂七尺男儿，如此折腰胆怯，我有点心疼，可是昨天晚上刚刚强调过班级纪律，他“顶风作案”，真叫我为难。
“昨天晚上没睡好吗？”我试探着问。
“哦……嗯。”
“咱们昨天刚开会强调过纪律，你叫我怎么办？”我紧锁眉头。
“嗯……”他依旧沉默。
“你下去跑五圈！长点记性，可别再迟到了。知道不？”
“嗯，好。”
看着他在操场上奋力奔跑，挥汗如雨，我心里并不好受。以前看别的班主任在一群人高马大的高中生面前口若悬河，威风凛凛，但轮到自己“君临天下”，真是每日在纠结和心痛中“决断杀伐”。我希望，我甚至渴望，他明天一定要按时到班，一定要！
新一天的战斗从黑夜中拉开序幕。我托着疲惫的身体来到书声已朗朗的校园。教室的灯光指引着师生前进的方向，是否也孕育着未来的希望？我北望，不敢再往下想。当下，我只希望我的学生能按时到班，尤其是小豪。
6点钟了，可是，竟然，小豪的位置上还是没有人。
失望、伤心、生气……负面情绪像一群怪兽围攻我。我克制着，抱着一线希望，叫一个和小豪同宿舍的男生去看看，他是不是生病了。左等右等，终于那个男生把小豪带了过来。他头发蓬乱，睡眼惺忪，看见我的眼神，他低着头，姿势和昨天一模一样。
“你怎么回事？今天又迟到！”
“我头疼。”
“你生病了？”
“嗯，我感冒了。”
“去看过病没有？”
“没呢。”
“等会下早读，让班长带你去看看病。这两天就按你请病假了，以后注意点。”
“嗯。”小豪依然低着头，走进了教室。而我此刻，还需要想办法向全班同学解释，否则好不容易立起来的班规，就因为他一个人破坏了。这不仅影响班级以后的管理，还影响班主任在同学们心中公正的形象。当然，还会影响班级考核，而班级考核数据是衡量一个班主任管理才能的唯一尺度。
这个小豪，真是会给人出难题啊！可此时我必须想到一个解释，一个可以让学生理解，让学校理解的解释。我苦思冥想着，如果能从他家人那里得到帮助，又有医生的诊断证明，不是胜过一切解释吗？于是，我拨通了小豪父亲的电话。
“小豪爸爸吗？”
“是啊，你是？”
“我是小豪的班主任。是这样，小豪最近不太舒服，你能不能来学校一趟，看看是不是需要带他去看看病？”
“他生病了？好，我马上去。”
小豪父亲来之后，我详细地说明了他的问题。只不过，令我感到惊讶的是，他的父亲说，他们家人都这样，睡得晚，起得也晚。我旁敲侧击地了解到，他家人比较喜欢打牌。我能想象，如果父母习惯于甚至喜欢于晚睡晚起，那么孩子又怎能养成早睡早起的习惯呢？深夜，家人沉醉于丰富多彩的娱乐活动，如何让孩子安心入睡呢？可怜的孩子，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小豪爸，人各有各的生活方式，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小豪与你不同，他是学生，是有学习任务的，而且他智力不错，能学会，不该因为这种问题而耽误学业。你看小豪现在小，不说什么，将来他大了，明白事理了，说不定还要埋怨你们呢。”
“那确实也是，可我真没办法了……哎！”小豪爸一声叹息。
“这……哎！”我也情不自禁，一声叹息。
所有的郁闷化成了两声重叠的叹息，重叠的无奈。
小豪爸临走时说把医生的诊断证明给了小豪，让小豪亲手交给我。但是小豪却迟迟不来找我。
“小豪，诊断证明呢？”
“嗯……”小豪面有难色。
“你倒是说句话呀！”我有些着急了。
“老师，我没啥病，就是真的起不来。”他声音很小。
“可是这是学校呀，必须统一作息。你明白吗？”
“嗯……我明白，可我真的起不来。真的！”
“你以前也这样吗？”
“是，我在初中都是老师去宿舍叫我起床的。我真的起不来！”他一脸无辜地说。
“那你的意思是我也得天天去叫你起床了？”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
还能怎么样？我和我的学生一起走进了死胡同，面面相觑又无可奈何。
“明天学校要重点检查高一的早读到位情况，你好自为之。”
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他转过身，双手揣进裤兜，走出了办公室。我不敢想象，明天会怎样。就算他明天迟到，后天迟到，整个学期都迟到，我又能怎么样呢。我知道，老师和学生之间的拉锯战从来都不是零和博弈，而是七伤拳过招，先伤己，后伤人。
果不其然，5点40分，他未到，5点50分，他依然未到，直到出操前我也没有见到他的身影。但当大家都跑完操，我终于在队伍中找到了他。原来他起晚后没有到教室，从寝室直接跑到了操场上。也许是时间太紧张，也许是怕再遇到教室门口的我，也许他压根就没打算按时到班……
“你真是令我太失望了。你站到教室外面去。”
“我……我不想站外头。我都错过了好几节数学课了！我想听课！”
“你又迟到了，你知道吗？”
“我……”
他欲言又止，低着的头忽然扬起，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仿佛就等着什么去碰落。急促的呼吸诉说着内心的波涛汹涌，目光死死地盯着左上方的空气，过了好久，好久，他双手揣进裤兜，转身，走了。我追了出去，叫喊声飘荡在狭窄、望不到尽头的走廊，他并未停下脚步，用瘦削的背影和坚定的脚步回应了我。
正愁于无法收场，经验丰富的领导登场，果断帮我了结。
他，转学了！
据说，转到了一所管理严格、上线率高的“名校”。
没有了小豪，我们班的到位情况堪称完美。甚至在期末考试的压力和心灵鸡汤的激励下，全班学生一心向学。别说5点40到班了，就算我不做要求，晚上10点半放学后还有人不愿离开教室，早上5点20分都有人主动到班自习，整个班集体呈现出一片“齐心协力，所向披靡”之势。我们班还在晨会上受到表扬。表扬犹如一剂强心剂，让我们班早起苦读的作风大受鼓舞。当然，这也激励了其他班级。到班时间被不断提前，不断刷新，你有纪录，我会“破纪录”，整个年级呈现出势如破竹之势。
只是，庄稼长势喜人，我身为农人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都说有舍必有得，我已“舍”了，为何心中还是无所“得”？
身心形役的工作，繁忙琐碎的生活，让我很快忘记不愉快。我在安慰中度日：有些事，不是我不在意，而是在意了，又能怎样？
珍贵的周末，我和家人远离喧嚣，过起了“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的田园生活。老家的地里种了西瓜、甜瓜、苦瓜、黄瓜、西红柿……这些在微风中自在摇曳的绿色植物，红红绿绿、自然生长、不争不比、欣欣向荣、宁静快乐，真好！我心满意足地收获着有大有小的瓜果蔬菜。
“瓜虽甜，可越来越小了！”一位路过的老农可惜地说。
“没事，我们再勤快点种！”。我笑着说。
“再种？再种这地可就被你们这群勤快人种死了！都连着种了好些年，还种过西瓜，最费地力，得休耕！”老农愤愤地说完，将啃了两口的小瓜蛋子扔到地里，扛起锄头走了。
“休耕？”我赶紧拿出手机，查起来。
休耕，不是让土地荒芜，而是让其“休养生息”，既可以让过于紧张、疲惫的耕地得以修养，让生态得到自然修复；也可以通过改良土壤出现的问题，增强农业发展后劲，真正实现“藏粮于地”。
手机屏幕上的字，那么近，那么亮，刺得我眼疼，心疼，抱着的瓜果滚落在地，像极了一个个决然远去的背影，我又想起他，想起自己曾经的作为，想起尚未被枪毙掉的“小我”，想起苍茫大地上，一片又一片，没有休耕，也不敢休耕的土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