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闻道,夕死可矣”,出自《论语·里仁篇第四》,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的解释是:“道者,事物当然之理。苟得闻之,则生顺死安,无复遗恨矣。朝夕,所以甚言其时之近。”杨伯峻的译文是:“早晨得知真理,要我当晚死去,都可以。”这跟朱熹是一脉相承的,也是最主流的解读,几乎所有解《论语》的书皆如此。但这样的解释实在是不能服众,也与常识相违。常识告诉我们,得到真理并不难,书上到处都是真理。难的是对真理发生真切的体悟,并切实去践行。正如韩寒说:“听过很多道理,依然过不好这一生”,这才是现实情形。这样的情形,我们的先贤也早已揭示出来了,比如老子《道德经》说:“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若存若亡都算是中人之资了,最下等的是付之以嘲笑。比如对待传统文化,对待中医……上层阶级的孩子,从小就熟读《古文观止》,屌丝阶层却认为,这都啥年代了,还学这些几千年之前的陈腐不堪的东西?!
言归正传。“上士闻道,勤而行之”——听到一个道理,就马上去勤行,有没有这样的人?当然有,不过这样的人大概都近乎圣人级别。《孟子·尽心上》就有一个非常具体的例子:“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於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舜住在深山中,与树木、山石为伍,与鹿和猪相伴,跟野人差不多。可是,当他听到一句良言,看到一桩善行,就立即去付诸行动,就像江河决口,汹涌之力无人可以抵挡。——像这样的人,只能用天纵之圣来形容。再如明朝的王阳明,看到书上讲“格物致知”,他就跑到庭院里,对着竹子“格”了七天七夜。虽然最终也没有“格”出啥名堂,为此还生了一场病,但他却以此为契机,日后独创了“致良知”学说,成为大名鼎鼎的“心学”之祖。
自古圣人稀有,最多的是普通人。“道”对于普通人的影响,庄子说得最干脆:“夫道…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把“道”讲给你,你也接受不了;“道”固然可以得,但是看不见。那么,普通人如何得道?佛家提出的“闻、思、修”三大次第,可为借鉴:听了一个道理,再不断加以思考、体悟,然后才能付诸实践,即悟后而修。这也就是说,从你得知一个道理,到你能够真正践行这个道理,中间其实有一个时间差。这个时间差的长短,因人而异。有些人可能一辈子都无法跨越,道理还是道理,自己还是自己,活了一生也不明白什么叫做“依道而行”。
所以,对于“朝闻道,夕死可矣”这句话,通行的解释是讲不通的。
那么,究竟如何解释才合理?我的理解是这样的:早晨听到真理,晚上能够死志于道,就算可以了。“死”有不顾性命,坚持到底,死而后已之意,比如死心塌地、死志、死拼等。六祖慧能说:“性无坚固,光明不生。”对于任何一桩道理,一个理念,或一条原则,如果不能摒除任何借口,死心塌地去实行,终究是发挥不了作用的。禅家把那种只会空讲道理,不懂得把道理化为日常实践的人,叫做“口头禅”,网络上称为“佛油子”,更加形象。
这样的解释,结合《论语·里仁篇》的上下文也很合理。“朝闻道,夕死可矣”在4.9节,在前文的4.6节,孔子说:“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好仁者,无以尚之;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盖有之矣,我未见也。”而其后的4.9节则说:“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前后文的意思,无非都是在讲行“仁道”之难,真正把“仁”付诸实践的人,几乎没有:“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即使有,也只是做做样子:“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他们都未能做到死志于道,所以孔子才会感叹:“朝闻道,夕死可矣。”“夕”是最晚的时间。过了“夕”,人就睡觉了,如果还不能一心向道,这一天就虚度了,再也没机会了。当然,这个“夕”,也可以理解为整个一生的“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