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被锁着的犬。
我没有自由。
我渴望自由。
扎根在大地下的桃木树根衍生出新鲜的桃树,嫩绿的枝桠像小孩的手,撑开了叶子向空中索要更广远的天地。
它的枝干长不大,上面套着的是我。
我每天倦怠的窝在它的身边,它的树干挨着我,我一边憎恶着它,一边依赖着它。
它禁锢着我,我拖累着它。
有时候我会用爪子疯狂的抓它的树干,它的皮被我锋利的爪牙划破,几条触目惊心的伤痕,但它没有哀嚎,只是一个劲儿的发抖。
抖得树叶都掉下来,轻飘飘的落在我身上,我把落叶都碾的稀碎。
我靠在它身边,我能碰到的地方没有一处不是满目疮痍。
间歇性发疯,我是个爱折磨它的魔鬼。
可下雨天我还得依靠它,雨滴落在树叶上嘀嗒一声再滑到地上。树叶和细枝被雨淋刷的弯曲,我躲在它的身下,靠着树干站着,像一条失魂落魄的丧家犬,它替我挡住了风雨。
我还是埋怨,我恨它禁锢了我的自由,我日复一日的抓它的树干,它的伤痕咧的越来越大,报复的快感填满我的胸腔,我恣意妄然的忘记了我曾经狼狈的样子。
树干快被我掏空了,桃树整棵的没了生机,它开始脱落树叶,我兴奋的扑过去踩碾那些树叶。我兴奋且狂妄,我自由的日子要到来了,我快要摆脱这枷锁了。
在它快要枯竭的时候,我仍旧蜷在它的身侧,睡梦中迷糊的幻想以后自由的生活。我隐约看见一个轻飘的影子朝我走来,像是一个仙女,身体透明轻薄,我朦胧的睁眼去看她。
她轻柔的抚摸我,充满怜爱的看着我,我只是隐约看得见她,却感受不到她的抚摸。
我觉得这是个仙女,是仙女在引我走向天界,她在引我走向自由。
我跟着她走,没走几步就被拖住,过于熟悉的锁链声音传入我耳中。我恼怒不已,转身就张开锋利的爪牙将桃树最后的生机斩断,与此同时,我听见背后有人惊叫了一声,痛楚和绝望交织着的凄惨声音。
我看见仙女本就透明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我扑上前去追,我想抓住她。
可我是犬,不是人。
我什么都没抓到,我只是向着天狂吠。
仙女的身体消散了,从空中飘零下来一片树叶。
这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树叶了,我曾经每天将它当做发泄的对象疯狂的碾压它,撕碎它。
现在它是仙女唯一剩下的遗体。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回过头来看那颗禁锢了我几千年的桃树。
粗壮的树干漆黑如碳,树叶枯黄早已落地糜烂,它枯萎了,全然没了它之前的模样。
我懊悔,自己不该那样对待它;我又怀恋,那些它为我遮风挡雨的日子,可我更多的还是庆幸,我庆幸自己就要摆脱禁锢,从此到达我毕生都在向往的人间。
我看着那一堆化成灰的桃树,内心竟然有一丝窃喜。通往人间的大门打开,我毫不犹豫,狂奔着一跃而进。
我向往了多年的自由,我终于真正的得到了。
那是个新奇的世界,直立行走的人们穿着鲜艳,我昂起头看着他们从我眼前走过,我前脚踏出去追赶他们,后脚也跟着并行。
可是人类对我并不感兴趣,他们厌恶我,驱逐我,拿着不知名的藤条或者木棍打我,我只能仓皇逃窜。
这是我长久以来一直奢望的世界吗?为什么接二连三的挫折排山倒海似的朝我袭来,我应接不暇,已经到了疲乏的状态。
我蜷在一个没有人的角落里,天灰蒙蒙的,忽然就下起了小雨。
墙角没有遮挡,雨肆意的飘打在我的脸上,身上,我的脚底都是湿的。
这雨和另外一个世界的雨好像,那时候也是这样,天灰蒙蒙的,然后慢慢下起小雨,再慢慢的由小雨变成大雨。可那时候我再狼狈,都有一颗树替我遮着,可能有时候并不能替我顶受多少磨难,但我终究不是孤独的啊。
现在我蜷在潮湿的角落,墙角的屋檐吝啬的不愿意给我一丁点儿遮挡,我才是真正的丧家犬,失魂落魄的等待有人来将我拎走。
只是一直都没有人,一直都没有。
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没有人看到我的狼狈。偶尔有路人经过,也只是淡淡的一瞥,随即匆忙的走了。
我开始绝望,也开始怀恋。我绝望这世界和我想象之中是那么的不同,那么的残酷无情;我怀恋曾经在桃树底下百无聊赖的日子,可是我忘了,桃树已经被我毁掉了。
我回到了我曾经长久生活过的地方,我记忆中的桃树并没有出现,那儿只有光秃秃的一片,连残痕都没有。
仿佛那儿从来都没存在过什么。
我用爪子刨土,疯狂的掘开那些土,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我在这儿明明生活了那么久,怎么会连一点残痕都没有呢?
我痛心而绝望的挖掘着,脑海里不断回想曾经的种种。
我的爪子早已被磨平,整只前脚掌都是血迹斑斑,我累了,我把头埋在我挖的坑里喘气。
心跳的很快,咚咚咚的一点点慢下来,所剩无几的余热也从我的身体里退散。我闻到了一点血腥味,还有一点几不可闻的桃树根的味道。
很淡很淡,淡到我快闻不出来。
还是有痕迹的啊,它曾经在这底下埋藏了那么多年,我现在才发觉到,是不是晚了一点儿。
好像是吧,我动了动,想起身看看能不能再找到一些有关它的痕迹,不知为什么,我的腿没有知觉了,我站不起来了。
我在朦胧中又看见了那个仙女,她的身体似乎和之前相比更立体了,她还是轻飘飘的抚摸我,然后轻轻的,将我埋在坑里的头抬起来,轻柔的,有质感的,在我额间烙下一吻。
我隐约又闻到了熟悉的桃木气息,是从她身上飘来的。我睁着眼看她,她的面容清秀,左侧脸颊上有淡淡的桃花印记。我知道是她回来了,我想起身抱她,可我的身体动弹不了,我只能发出低低的呜咽,像是悲嚎。
我的肉体腐烂在泥潭之中,灵魂在漂浮,身前是若隐若现的桃木灵体,和她一起,奔赴幽冥而浩瀚的层宵
2000.3.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