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一些著名的墓地,埋葬着著名的人物,如俄罗斯的莫斯科国家墓地,法国巴黎的拉雪茨公墓,美国波士顿的葛兰耐莱墓地等,但就其历史的悠久来说,曲阜孔林可说是惟一。孔子自不必说,已有两千五百多年的历史;在这十万多座墓葬中,还是以明清之后的最多。宋以前的较少,也难以确定墓主的身份。
孔林的墓葬有它的规律。在整个东西走向的长方形孔林中,他的后世子孙按照古代之“礼”,次第安葬在孔子、孔鲤、孔伋三世祖的后面与东西两侧。从航拍的视角看孔林,战国时期的墓葬多分布在孔子墓的四周;汉代墓葬多在孔子墓西北和东北一带;唐、宋、金时期的墓葬在孔子墓北面和西面;元、明两朝的墓葬多分布在林的西部和北部,只有少量的分布在中部。以墓主人的身份区别,则可分为祖孙三代墓、历代嫡孙墓、历代裔孙墓和家族女性墓。
在这十万多墓葬中,最让大家铭记与关心的,还是各种名人的墓冢。
孔子及其嫡孙是孔林名人墓中的最大部分。孔子墓外,儿子孔鲤墓与孙子孔伋墓,都备受世人关注,形成一个“携子抱孙”的格局,也被后人称为“三垅墓地。孔鲤墓位于孔子墓东稍偏南5米处。封土东西18米,南北23米,高3米,为大型坟冢。墓前石碑2通,前碑正书“泗水侯墓”,明代立石。后为一小碑,篆书“二世祖墓”,蒙古乃马真后三年(1244年)五十一代、衍圣公孔元措立。碑前有石供案,砖砌拜台。孔鲤出生时,孔子当时是管理仓库的委吏,得到鲁昭公赏识。鲁昭公派人送来一条大鲤鱼,表示祝贺。孔子以国君亲自赐物为莫大的荣幸,因此给自己的儿子取名为鲤,字伯鱼。后世孔氏子孙以此讳鲤鱼而称之为“红鱼”,祭祖时不用鲤鱼而用鲫花鱼。孔子为商人之后,自古有尚右的习俗,便将孔鲤葬在自己将来墓地的左侧。
孔伋墓位于孔子墓南约20米处的高土台上。墓圆形,封土东西18米,南北21米,高4米,为大型坟冢。墓前石碑2通,前碑正书“沂国述圣公墓”,明代立石。后小碑篆书“三世祖墓”,五十一代、衍圣公孔元措立。碑前有石供案、石鼎等物。石案为明代制作,石鼎为清雍正十年刻制。拜台前有翁仲1对,为宋宣和年间雕刻,清雍正十年由孔子墓前移此。孔伋(前483——前402年),字子思,孔鲤之子,战国时期著名的思想家、哲学家。北宋崇宁元年(1102年)被封为沂水侯,南宋咸淳三年(1267年)加封为沂国述圣公。墓碑刻立时间与孔子墓相同。
孔林名人墓中,孔子嫡孙墓(包括历代衍圣公墓,没有断代缺失),可成为孔之骨干。如孔子墓后的树林里,有一段非常明显的砖墙,传为孔子第十三代孙孔霸墓地。孔霸去世时,汉元帝曾穿上素服到场吊祭。那位被孔末杀害的孔光嗣墓(亦说孔末并未杀害孔光嗣),位于孔子墓西北垣墙外约百米处,坟型小,为孔林五代时期最早的墓葬。中兴祖孔仁玉的墓,位于孔子墓东北垣墙外约百米处,是一座大型砖构四室墓,封土东西11·93米,南北15米,高3米,也是五代时期的墓葬。第一代衍圣公孔宗愿墓位于孔子墓墙西约50米处,是一座中型墓冢,墓前有石碑2通。衍圣公孔克坚墓孔子墓西北、游览路东侧,却是一座小型坟冢,也是明墓群内的第一位衍圣公的墓葬,墓前有石碑一通。孔林内衍圣公最晚的墓葬是孔子七十六代孙孔令贻的墓葬,从东平桥出发,沿着环林路向东行驶,远远地就可以看到路东侧的这座大型墓葬,墓前有望柱、石仪、石碑等。整个墓区庄严宏阔,让人驻足留连思索。这座墓与其他墓一样,曾经遭受过挖翻焚烧。现在的望柱、石仪、石碑等,均是孔德懋女士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重新建树。
容易被人忽略的,是孔林中的女性墓,如陇西郡太君李氏墓,位于孔子墓红墙西,墓前有石碑两通,是中兴主孔仁玉的继配夫人;如谭氏墓和沈氏墓,她们均是孔子第七十四代孙、衍圣公孔繁灏的侧室,谭墓大沈墓小,均葬在孔繁灏墓旁。此外还有乔安人之墓、杨氏墓、董氏墓、陈氏墓、丰氏墓、徐辉仙墓等。本来根据古代礼制,是主张夫妻合葬的,“伉俪之道,义期同穴”,孔林中这些女子墓的出现有各种原因,如宗教原因,死者过早不能打扰,无子嗣的妇女,家族墓地面积有限等等。
孔林除嫡孙名人墓之外,还有族孙名人墓,也是最受大家关注的墓葬。如孔彪墓、孔元纮墓、孔勗墓、孔道辅墓、孔谔墓、孔毓珣墓、孔继涵墓等。但是,最为著名的,还是孔尚任墓,沿环林路一直往东北走,央距林北墙壁大约150米,一座中大型坟冢在古槐护卫之下,便是我国著名文学家、《桃花扇》的作者孔尚任之墓。封土东西8.43米,南北7.70米,高3.13米。墓前石碑圆首,雕二龙戏珠,碑文正收“奉大夫户部广东清吏司员外郎东塘先生之墓”。清雍正十三年(1735年)四月立石。墓前有石供案。孔尚任,字聘之,又字季重,号东塘,别号岸堂,自称云亭山人,曲阜湖上村人,是孔子的六十四代孙。
按说,作为孔子的正宗后裔,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应该是他的“本职工作”。但是不知怎么的,这个正宗的儒生却也喜欢山水,而且有时还喜欢得有点痴迷。与炙手可热的曲阜对峙着的石门山,就是他最为痴迷的去处。当孔尚任于三十一岁上偕族弟尚倬、尚恪遍览石门山之时,这种心灵的娱悦真是溢于言表了。这一年,他果真入山读书。再一年,他还在山中读书,而且一读就是四年。
但是毕竟山的近旁就是热得发烫的曲阜城,就是可以接近皇帝的名利场。对于中国的儒生士子们,它或许比清冷的石门山有着更加摄魂的魅力。
出身贫贱的孔子,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的子孙们会一代代成为世受皇恩的贵族。一生不得展志、巴巴结结奔波了十四年却没有一位国君相中见用他的孔子,更不会想到比当年的国君大十倍数十倍的皇帝老子会在自己的灵前三跪九叩,还让孔门的子子孙孙做官当老爷。尽管这姓那姓的皇帝走马灯似的更换,孔子的尊崇地位和其子孙当官的档次,却毫不动摇,并且越来越高。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汉代开始,孔子由“褒成宣尼公”到“文宣王”、“大成至圣文宣王”,直至“大成至圣先师”,其子孙也由“奉祀君”、“绍兴侯”进到世袭罔替的“衍圣公”。衍圣公这一官爵从宋仁宗开始,直传到一九三五年,达三十二代八百多年,品秩也由从八品上升到列文班之首的正一品大员。这真是今古中外独一无二的奇观。一六八四年的秋冬之交,被衍圣公孔毓圻请出石门山已经整整两年的孔尚任,办完了衍圣公夫人张氏的丧事,修成了《孔子世家谱》及《阙里志》,也训练好了祭孔的礼乐舞生、监造成了礼乐祭器,就要归山了。
谁知命运的指头只轻轻拨了一下,孔尚任就要和石门山离别十八年。南巡的康熙要到曲阜祭孔,才子孔尚任和其族兄孔尚 被衍圣公推举为御前讲经人。亲瞻龙颜,已是封建社会士子们一生难求的梦境,而今却要当面给皇上讲经,孔尚任简直被这突至的荣耀与机遇激动得心潮澎湃了。
十一月十六日,康熙刚到山东的费县,孔尚任就紧张地奔走于孔庙张罗安排,直至夜深才回舍就寝。刚刚躺下,就被门人急促的敲门声惊起,一僮拽着他紧跑到衍圣公灯火荧煌的东书堂阶下匍伏听旨,并立即遵旨撰写应讲《大学》首节和《易经系辞》首节的经义。才高学富的尚任手不停笔的写完经义,蜡烛仅燃了一截。等皇上的侍读学士朱玛泰读罢经义,拍着尚任的肩膀感叹“名下固无虚士”的时候,已是四更时分。
十七日下午四时许,孔尚任随诸生班跪迎康熙至曲阜。薄暮时分,孔尚任跪在曲阜城南皇帝行宫幔外请安,并按皇帝的吩咐,跪着将康熙指甲掐出的“数字未妥”处一一改讫。直陪着翰林院掌院学士孙在丰誊抄讲义至漏滴三更,再赶回孔庙诗礼堂作第二天讲经的最后演习。明亮的烛光,正照着诗礼堂中的画屏,画屏上画的是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画真吉兆!孔尚任眼睛倏地一亮,忍不住内心的冲动,轻轻地扯扯身旁族兄孔尚鉝的袖子,悄悄地说:“我两人将登朝矣。”
十八日,是让孔尚任感铭终生的一天。
上午八时左右,康熙帝煞有介事,在孔庙大成殿前三跪九叩,对孔子行三献礼后,便换上鹰白色便袍,外套石青色褂,由奎文阁入承圣门,步升诗礼堂御座。待衍圣公率领五世子孙向皇上三跪九叩首罢,随着鸿胪鸣赞一声威严而宏亮的“讲书”唱赞,孔尚任、孔尚鉝由两阶入,跪拜,恭立讲案西侧。孔尚任先至讲案前,面朝北而立,翻开讲卷,用二银尺镇定。咫尺之前,就是御案,康熙和孔尚任相向面南,容肃立端,御案上书亦展开,是用二金尺镇压。“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诗礼堂内,只有孔尚任自信、谨顺、温润而又朗亮的讲书声,声透屋瓦,余韵绕梁。近在咫尺的皇帝在听,“天颜悦霄”;排立于左翼的大学士、各部尚书、内阁学士、翰林院掌院、国子监祭酒、太常寺卿、太仆寺少卿、鸿胪寺少卿、光禄寺少卿以及巡抚等二十二位阁僚大臣在听,多少人心萌妒羡;列立在右侧的衍圣公及孔孟颜曾等有功名者三十五人也在听,感动而自豪。
心怀广宇的康熙,对这位只是用卖地钱捐了个监生的孔子后裔,有点刮目相看了。那种以一代代衍圣公为主延续下来的忠诚与训服,那种服服贴贴训服工具的品性,皇上从这位士子身上感到了,一种互为所用、唇齿相依的一家人的亲近感,甚至使他真的有点喜欢上了这个可怜巴巴的“例监生”。但是透过这个例监生卑躬屈节的谦恭,他似乎也嗅到了一种自信,一种恃才的不羁。多少大臣在朕面前还要颤栗有加,他一个小小的太学的自费生,当着文武百官,和朕面对面讲学竟能如此流利,腰不稍曲。他开始留心起这个藐小的书生来。
康熙抚摸着大成殿精美的盘螭石柱,问起已是“导游”的孔尚任的年龄来。阅罢洪武、成化碑,再观宋、金、元的修庙碑的时候,康熙又问这个超级“导游”:三十七岁了,有几个孩子?问罢,还“霄颜垂注”。下午,在孔林思堂内观览西壁碑上的刻诗时,康熙又问:“尔年果三十七岁,有作诗否?”上午还声透屋瓦的士子,到底不能自持,感动得扑通跪倒在皇上的脚下。孔尚任,到底也不能跳出中国知识分子的老路,这一跪,奴才与主人,活脱脱重演了两千年来的人生悲剧。那个高高在上的康熙,望着脚下的圣人之后,那心头痒痒的舒坦,一定是哗哗作响了吧?此时此刻,曾给他以生命的亮色与娱悦石门山,曾经给他遮风挡雨尊他敬他的石门山,早已无踪无影了吧?看看吧,相隔四个月之入,在孔尚任偷偷写下的《出山异数记》中,他还感动莫名地写到:“君臣于父子,一日之间三问臣年,真不世之遭逢也。”
忠君与功名,几乎就是古代中国读书人精神与物质的全部,能将一个颇有棱角、富有生气的生命揉搓得如面团一般,柔顺,服贴之态可掬。石门山数年的教诲,也无法使孔尚任彻底免俗,因为功名的获得,往往是要以人格的丧失为代价,“福兮祸所伏”的。匍伏的灵魂是无美可言的,下面这几个细节我们不应当忘记。浏览过孔庙的康熙,随便问了一句你孔家的古迹看完了没有,孔尚任竟能回答的如此“机智”:“先师遗迹湮没已多,不足当皇上御览。但经圣恩一顾,从此祖庙增辉,书之史策,天下万世,想望皇上尊师重道之芳躅,匪直臣一家之流传也。”康熙赐给衍圣公一首过阙里诗,什么“銮略来东鲁,先登夫子堂。两楹陈俎豆,万仞见宫墙”。就是这样白开水一样少滋乏味的诗,文才如孔尚任者,必能掂出其斤两来。可他却佩服得五体投地,叩头谢恩,说从古帝王过阙里只有唐明皇有一首五言律诗,也不过是感叹孔子生不逢时,有德无位,哪象您的诗对圣道充满悦慕赞美,真可谓超今越古。到了孔林,康熙当然要在孔子墓前又跪又叩。谁知在后面跟着跪叩的孔尚任心思全没在尊祖崇圣上,跪叩间只盯着皇上的背臀,竟发现了御袍翠里有补缀烧痕,这下可了不得了,蝎蝎虎虎发起感慨来,什么“仰观皇上恭俭至德”了,“媲美神禹”了。康熙随便问问孔林有没有占筮用的一丛五十茎的蓍草,没有就说难有也罢,机灵的孔尚任却说您圣上的銮舆今天一经过,这瑞草必定会生出来,到那时臣定“驰献”。你想康熙是什么人,什么事看不透?当他指着一棵大树问是什么树的时候,聪明的孔尚任真称得上第一流的机敏,只回答“俗名橡子树”。这下康熙可就忍不住笑了,捅穿了说:“本名槲树,乃木旁加斗斛之斛。朕胡人,不必讳也。”其实真的不必讳,有意避开正说明你心中想着皇上是胡人。不过这也就够了,康熙又看到了一个服服贴贴的读书人,而且是一个有才华的孔子后裔。
暮色渐苍时分,康熙起驾赴兖州。此时的孔尚任已薰沐焚香向先祖汇报已罢,正跪在老母亲的膝下述说这一天间梦幻般的经历。儿哭着说,娘哭着听。当然,这是和扬州屠城十日时的哭声截然相反的哭声。
十二月初一,吏部的任命书就已飞至曲阜:“孔尚任、孔尚鉝陈书讲义,克副圣怀,应将伊等不拘定例,俱以额外授为国子监博士可也。”刚刚还是一个白丁似的国子监自费生,转眼间竟成了一般是进士出身的国子监的教授。
第二年二月初七,为刚上任的孔尚任在国子监彝伦堂西阶设了一座高高的讲坛,钟鼓声里,围绕在讲坛四周的数百名八旗十五省的满汉弟子,虔敬地向着坛上黄盖下的孔尚任连拜三拜,而后聆听这位圣裔的教诲。高踞于皇帝国子监讲坛的孔尚任,是否有暇让踌躇满志的思绪穿过两千年的岁月,去光顾一下设在曲阜民间的杏坛和杏坛上的那位布衣的祖宗呢?时间的潮水早已将孔尚任留在北京的足迹湮没已尽,但是他心灵的轨迹却印在了自己的诗文、尤其是《桃花扇》中。
《桃花扇》孕之于石门山,成熟于江湖,诞生于京都。它的作者却是隐于石门山,走出石门山,又复归于石门山。
皇帝与山水,都与中国知识者结下了难解之缘,并在他们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造成了他们双重的性格和矛盾痛苦的人生。所幸的是中国知识者与山水的缘分要原始得多、深刻得多,不管皇帝的影响再漫长、再普遍、再暴烈,也不能从根本上动摇山水在中国知识者灵魂深处引起的共鸣,只要不能将他们全部杀尽,就无法使他们全部变成俯首贴耳的奴仆。因为人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从他诞生那天起,就带着大自然的胎记,自在,尊严,思索,创造,平等。而知识者,又是人类文明的先锋和人类中最敏感者。
这种和山水的与生俱来的缘分,从孔子到孔尚任可说是一脉相承的。孔子不是十分赞叹地说曾点和自己的志向一样吗?曾点的志向就是“在暮春三月,脱下冬装换上春天的服装,和五六位成年人、六七个小孩,无忧无虑的在沂水里痛痛快快游游泳,而后在舞雩台上清清爽爽吹阵子风,尽兴了再高高兴兴唱着歌回家去。”(《论语》先进篇)这就是圣人,懂得生活、会享受生命的平凡的圣人。曾经印遍孔尚任足迹的石门山,而今在它的最高处雕刻着一个巨大的“归”字,向着游人迎面而来,犹如一声深情而又悠长的呼唤。
洪升《长生殿》的创作始于二十八岁,定稿于四十三岁,其间三易其稿,熬去了十五年的光阴,直到五十一岁那年才得以付梓。孔尚任的《桃花扇》构思于三十二岁左右,也是苦心经营,三易其稿,历经近二十年,才在五十二岁上改定,而刊印则是到了他六十一岁,在朋友的赞助下完成的。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是从二十五岁时开始创作的,耗去了十五年的岁月,三十九岁上大体写成,直到六十八岁时还在增删,可谓是费尽了毕生心血。这部费去了毕生心血的著作,却是在他凄凉地死去五十一年之后,才得以以抄本编刻成书的。
封建王朝到底亡了,皇帝也一个一个的死了,只有山水和这座乡野间的孔林还在有滋有味地活着。夹在皇帝与山水之间的这三个寒儒,也许想不到他们和他们的著作,会活在山水与乡野的记忆里,比一个个不可一世的皇帝、甚至整个封建社会的寿命还要长。(李木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