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说来你也许不信,最早听说冯小刚拍电影《芳华》的时候,我就联想到金庸小说。
《天龙八部》第三十五回:“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我的主业不是读金庸,我也不是六神,但我是读着金庸长大的,金庸小说陪伴了我的芳华。
天山童姥怎样返老还童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记住了芳华易逝。
看完影片,我在影厅里久久不想离去,直到清场扫地的大爷出现,片尾曲还在播放,满脸泪痕的我不好意思见人。
只好离去。就像每个人的芳华,你再不舍,也终将离去。
电影终会散场。人生也是。
多么虚幻。
可是,为什么虚幻的同时,又如此真实动人?
只有一个词可以解释,就是:超越。
在这部影片里,冯小刚用精心营造的光影世界,超越了现实,也触动了观众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这是诗性的存在,直指永恒,因此,真实动人。
我由此顿悟:那个拍贺岁喜剧的冯小刚,其实是个诗人。
《芳华》,是一首诗。
(二)
《芳华》的诗性气质,被我解读为三个关键词。
第一个关键词:复调。
萧穗子作为叙事者,她的故事,与主人公刘峰、何小萍的故事交织,形成复调。
在文工团里,萧穗子喜欢吹号手陈灿,但表白得太晚了,被人捷足先登;刘峰喜欢林丁丁,表白得不晚,却不被对方接受,反说他耍流氓;何小萍喜欢刘峰,没来得及表白,后者就上前线了。当然,多年后重逢,她还是表白了,他也接受了,两人走到了一起。
这是现实人生的故事,也是人生的隐喻——阴差阳错、离合无常,这就是人生。
这些故事中隐含清醒者与梦游者的对应。从对待刘峰与何小萍的态度来看,同情、理解和包容者,如萧穗子、政委等,是清醒者,其余众人,多是那个时代的梦游者,自身人性扭曲而不自觉。这样的对应,也是复调。
现实与隐喻,历史与个人,还是复调。
影片整体就是一部复调的史诗。
当然也有局部的复调,譬如何小萍精神失常后观看文工团的舞蹈,中途她突然走出门去,跳了一场独舞。这一段戏拍得非常诗意,当礼堂内外舞蹈同时结束,何小萍由此恢复神智,形成了影片的一个高潮。
第二个关键词:复现。
整部电影的时代背景与生活细节还原得很有真实感,复现了一段特殊的年代故事。
文工团的生活回忆,据说是原小说作者兼编剧严歌苓,和导演冯小刚的一个共同情结。
他们成功地将历史与记忆生动地复现在大银幕上。
当然,最震撼的还是那六分钟战争场面,一气呵成的独创长镜头,复现了战争的本相:血腥、残酷、黑暗、毁灭一切。
对战争最真实的观影感受,在观众心中复现了切近本质的东西。
这是黑色的诗,像一道闪电,无情地横过整部电影的肌体,划出深深的伤痕。
当文工团解散后,刘峰曾经来到大礼堂,捡起断掉的道具刀挥舞几下,回过身的瞬间,眼前仿佛出现女文工团员们排练的情景。这是对往事的复现。
在女文工团员宿舍,刘峰无意中踩破木地板发现何小萍的军装照片,镜头随即复现了当初何小萍撕碎照片藏进地板下的情景。
意味深长的情景复现,仿佛一首诗歌循环往复的段落。
第三个关键词:复杂。
人性的复杂,在众人抓住何小萍偷军装行为时的咄咄逼人中,在小芭蕾认定何小萍搞假胸的不依不饶里,在刘峰抱了林丁丁被人撞见之后……展露无遗。
在那个人人学雷锋、个个求进步、崇尚思想的忠诚与纯洁的特殊年代,为什么在我们看来,那些人面目狰狞?
什么是善良?当一种思想一种主义被推向盲信的极端时,罪恶就产生了。当作恶者充满正义感,善良者更加无处可逃。
当一个时代、一个社会将正常的人的感情当做洪水猛兽严加防范时,集体的癫狂不可避免。
刘峰这个学雷锋标兵,在众人心目中,仿佛被抽干了人性内容的精神偶像,一旦他的七情六欲寻求正常的出口时,不被许可的结局就悲剧性地注定了。
影片前半部的刘峰是活雷锋,后半部是战斗英雄。
做活雷锋,最后却被冤枉个耍流氓的名声——刘峰,难道就注定是流氓加雷锋?
做战斗英雄,却被世俗小人欺压,伟岸与卑琐的对比鲜明而强烈。
这样的对比,呈现为一种感情色彩浓烈的诗意风格。
(三)
这部影片整体上就如同一首献给青春的赞美诗。
一代人的芳华,留在了历史深处,留在了激情燃烧的岁月里。
当冯小刚、严歌苓们执着地将历史的记忆真实呈现给观众,当技术与艺术共同服务于一个怀念主题时,他们就是在写诗,血色浪漫的诗。
在当下的社会现实中,当我们精神世界的创造与生长本能,被纯粹的技能训练和单一的知识获取挤压得无处立足,当精神生活被简化与割裂到只剩碎片化的娱乐之际,《芳华》这类影片的出现,仿佛在提醒人们,我们时代的精神文化生产者们,除了每天热热闹闹制作娱乐大片满足消费,还能偶尔安安静静创作抒情小诗献给永恒,这是时代之幸,还是时代的悲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