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朋友们说,我是烤地瓜的好手。朋友们不相信。
那时十二三岁,我烤地瓜能烤得“出神入化”。
上小学四五年级,一到秋天就给队里看庄稼。玉米高粱谷子这些早秋的庄稼都收了,地里还有黄豆,地瓜。棉花,萝卜,还要看着,怕人偷,那时候,人都穷,偷庄稼的不少。
生产队里每年能分到的口粮不够吃,一到春天,青黄不接,缺吃少喝的人家不少,地里就是一地青麦苗子,偷也偷不出东西来,秋天,一地的庄稼都熟了,能偷的东西多了,成熟的玉米高粱黄豆要看,偷到家里就能吃,高粱叶玉米叶地瓜秧萝卜缨子也要看,偷到家里喂羊,。因为穷,偷庄稼的就多。
汪曾祺先生写过自己看庄稼的事,那篇小说叫《护秋》好像,,保护秋庄稼的意思,我们这里看庄稼也叫护秋。
汪先生在小说《护秋》里说,他和一个比较蔫的男人一起护秋,在夜里一起护秋,还扛着一只破旧的七九步枪,不是打人,坝上有狐狸什么的,吓唬它们。那个男人 的老婆高大挺拔,不大待见自己的男人。那男人蔫蔫乎乎的,忽然说,老汪,我去闹渠一“槌”。坝上语言多古汉语,渠,就是她,指老婆。闹渠一槌,就是回家和老婆睡一觉。大约看庄稼的地方离他家不太远,他回家了,能听见他老婆开始还叫骂,后来就没有动静了。一会,那男人回来了,两人继续看庄稼。老汪问,闹了吗?那人说,闹了。
小说写得很好,很有契科夫的味道。尤其是写景,夜晚的天空,月亮很亮,“咕咕悠”(猫头鹰)叫,两个人坐在大堤上看着一地的秋庄稼。
汪曾祺的小说更像散文,像流水,我更觉得像他一次看庄稼的经历,带着淡淡的忧郁。
我们看庄稼不会有七九步枪,就是几个小孩,学校里放了秋假------那时候,农村学校一到秋天就放秋忙假,让学生们帮助家里干农活。十来岁的孩子,很重的农活干不了,队长就安排我们看庄稼,一大早起来到地里,天黑以后,有时会等到天很黑了,才回家。
高粱玉米都收了,秸秆都砍了,地里也就是棉花,豆子,地瓜,一眼能看出好远去,白天偷庄稼的不多,有也就是乘着在地里薅草的机会,顺手就一把地瓜秧,回家喂养。棉花叶子也不大有人要,打了一夏天的农药,羊也不好好吃。
真偷庄稼的都在夜里,偷棉花,偷豆子,没有偷地瓜的,太沉,偷不了多少,也不值钱。偷棉花的多是妇女,夜里跑到棉花地里,手快,棉花白,看得见,蹲下,呼哧呼哧偷上半夜,就是一大包棉花。这也会被人发现,拾棉花的时候看到其他地方都白花花的,这一片没有了,就知道是叫人偷了,生产队长会组织人夜里蹲守,夜深人静,远远地听见棉花地里哗哗地轻响,一般就是偷棉花的。铁凝的小说《麦秸垛》里好像写过冀中平原偷棉花的事情,写得很大胆。
那年,村上另一个队里逮着一个偷棉花的的,生产队长押着他游街,他担着前后两包棉花,在前面走,吆喝着,老少爷们都别跟我学,不要偷棉花。生产队长在后面跟着,大声叱骂着。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大家端着饭碗笑嘻嘻地看,也不觉得他多丢人,家里孩子多,不偷置不上穿的嘛。偷棉花的是他们本队的,这样的处理还是比较宽容的。那位生产队长还算不错,要是逮着外队外村的人偷棉花,是要挨打的。
我们这些小孩白天看庄稼,也就是有个人站着,不要人去偷就是了。真偷,吆喝一声,人走了,也就是了。远远地,人家跑了。
我们这些小孩白天看庄稼,也就是有个人站着,不要人去偷就是了。真偷,吆喝一声,人走了,也就是了。远远地,人家跑,我们也追不上。
我们看庄稼的一片地离家最远,有二里多地,靠着另一个村庄,那个庄上的小孩薅草的时候,几乎是专门来割地瓜秧,一地地瓜秧像剃得半半拉拉的脑袋。队长说,一定看住了,不要让他们再偷了。
这块地有一百多亩,我们三个小孩一组,我,世红,小升,大小差不多的小男孩,我上四年级,他俩上三年级。这样的小组有三个,都是三人,北门外一组,西北地一组,我们这一组离家最远,看的这片叫大北地。三组小孩有一个老看庄稼的领着,他是队里专职看庄稼的,从地里麦子一打苞,就开始在地里看庄稼,一直看到棉花柴都薅了,场光地净。这是一个很不错的老大爷,我们都叫他二大爷,以后我要好好写写他。
我们来看庄稼,地里的地瓜秧人家就不偷了。二大爷说别给人打架。好好说话。万一打起来,都是小孩,手里又是薅草的小铲,磨得飞快,一铲下去还不是半个耳朵?后来,我们还真的和安庄的小孩成了朋友。
看庄稼的活不累,地里来回跑跑看看,叫人看见你在地里就行,愿意坐就坐,愿意躺就躺,也没有谁管你,就是一条,地里一天要有人,吃饭要轮流,吃饭的时间偷庄稼的最多,谁留地里就在地里吃。
在地里吃饭,就地取材,弄些地瓜来烧,来烤。
地里能吃的东西也不少,黄豆能烧,弄几棵黄豆,下面堆些豆叶。黄豆熟的时候,豆叶早干透了,又轻又薄,深褐色,薄如蝉翼 ,一点就着,轰轰火起,黄豆烧得噼里啪啦响,从豆荚里跳出来,落到火里,不大会,火灭了,一地灰白的白灰,烧焦的黄豆冒出烟来,一群小孩急急忙忙扒开烫手的灰找豆子,慌慌忙忙地往嘴里扔,吃完,一嘴角黑灰,。这样烧地豆子有的生有的熟,不好吃,也不能多吃,当不得饭,偶尔吃一回还行。
秋天,正午的天空下,一丝风也没有,阳光干干地照在身上,天蓝得高远深邃,几朵云白得洁净。天空下,一柱青烟直直地升起,多半是小孩烧黄豆。
地瓜不像黄豆,烧着吃能当饭。
先在地上挖一个地瓜窑,有风的时候要一段对着风口 ,宽半尺,深六七寸,长一尺有余,要是烧的地瓜多,可以再长些,多长多深,这是技术活,要根据地瓜的多少,宽都差不多,能横放架住地瓜。再到地里挖几块地瓜,细长匀称的最好,烧的匀,好熟。圆咕溜秋不好烧,架不住,也烧不熟。
: 地瓜放好,弄些黄豆叶或者棉花叶,放在地瓜窑里点火,烧。火不要太大,太大容易“熰” 外面黑如焦炭,里面还生着呢。火也不能小,小了费时。这时候,要掌握的是火候。我们几个小孩烧地瓜越烧越有经验,最快,从挖地瓜窑到吃到嘴里也就是半个小时。
后来,我们还会一种技术含量更高的烧法,烧焖窑。
烧焖窑不能马上吃,要等半天或者一夜,焖出来的地瓜好吃。烧焖窑更有游戏的性质,几个小孩闲得无聊,烧焖窑吧。
烧焖窑不是直接烧地瓜,是先烧坷垃。挖一个圆形的窑,大可径尺,深约一尺,捡来干透的坷垃,围着窑边一层一层码上去,越往上越尖,成一个坷垃垒成的圆锥。这一层一层地垒坷垃是一个很好的技术活,稍不小心,哗啦,倒了,还得重新来,一般是有经验的孩子趴地上小心翼翼地垒坷垃,其他的小孩一趟一趟大捡坷垃。刚刚刨过的红薯地里这样的坷垃最好找,鸭蛋大小,一定要干透的,好烧。
圆锥型的坷垃堆垒好了,开始烧了,柴火从留好的窑口里点起来,慢慢送进窑里,火一点一点着起来,烟从圆锥的坷垃缝隙里一缕一缕冒出来,火越烧越旺,秋天,柴禾干燥,黄豆叶,棉花叶,有时也会用干透的黄豆秸,大家兴奋地看着那火把坷垃渐渐烧红,一开始只有边上是红的,慢慢的,半个坷垃都红了,烧红的坷垃越来越多,几乎每一块坷垃都有一片红的时候,好了,不烧火了,把事先准备好的十几块甚至几十块地瓜,往圆锥型的坷垃堆上一倒,轰隆,圆锥塌了,和地瓜一起塌进窑里。几个小孩拿铲飞快地挖土,往上埋,比赛着,一会埋成一个圆形的小土堆,又用铲子拍结实,土堆温温地发热。
这样烧焖窑我也只烧过几次,一次是上午,秋天的阳光有些刺眼,树荫下又有些凉,远处有一台东方红拖拉机昂昂地犁地,杨树叶子稀疏了,半黄,在风里无聊地响着。我和世红小升还有新亚忙忙地烧焖窑。
埋上土,我们不敢都走,要有人看着,不然会有人偷。不能回家吃饭,我们就在旁边又烧一窑简易的,烧熟就吃的。因为想着焖窑的好吃,那一窑简易的都没有吃多少。
西边的太阳红红地浮在地皮上,我们把焖窑扒开,还烫手,一个个地瓜扒出来,看着表皮不黑不熰,里面又香又软,真的好吃。
写到这里,还真想起一件事情,可以一记。
有天晚上,大约农历八月十七十八,队里一块地瓜地刚刚割完秧子,地瓜还没有刨,队长说一地的地瓜秧最容易招贼,你们几个看庄稼的小孩晚走一会,天黑透再走,那地离村庄近一些,我们也不大害怕。那天又是很好的月亮,村里传来小孩的游戏打闹的声音,地里下露水了,凉凉的。月亮从东边出来,很亮,我和小升世红在地里走来走去,大声说着话,西边的天上有几颗星星,忽然,有一颗星星画着螺旋线转起来,越转圈越大,我们几个都看见了,喊,你看那个星星画“狗尾巴圈”呢。卧倒。我们喊一声,趴倒地瓜秧子堆上,看着那个星星转,无声无息地转,三五圈后,消失了。乖乖,不会是苏联放的原子弹吧?我们胡乱猜测着。那时我们的知识实在猜不出别的。村里人怎么就没有看见?传来的小孩们嬉笑打闹的声音没有变化,大约村里人没有注意到。
后来,看些“UFO”的新闻,不少目击者说,他们看到的飞碟什么什么样,其中有的说的和我们看到的一样。
要真是的话,我也是见过飞碟的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