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姚萌萌像打仗一样战胜晚高峰,筋疲力尽地回到家中的时候,已经是近八点。
她习惯性地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显示的是七点五十八分。
还好,没晚。她想。
她一边甩掉高跟鞋,脱掉古板的职业装,换上轻便的家居服,一边等待那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微信视频提示音响起的时候,姚萌萌第一时间按下接听键。
此时的多伦多,红日初升,天空湛蓝,新的一天才刚刚开始。而姚萌萌所在的北京,夜幕降临,灯火通明,即将上演多姿多彩的夜生活。
13个小时的时差有多长?长得能将两个人分别留在白天和黑夜。
看着老公黎粲然意气风发的脸,姚萌萌觉得这一天的疲惫消退了一大半。
她跟粲然约好每晚北京时间八点视频通话。这是一个经过反复权衡的最合适的时间:老婆一般情况下已经到家——即便交通拥堵得惨无人道,两个半小时也够折腾了;老公离上课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不至于太匆忙。
其实每天的通话内容都差不多,无非是各自说说今天都做了什么,忙不忙,见了谁。而成年人的生活往往一成不变得乏善可陈,因此这种通话更多的是一种仪式的意味:打开了没什么可说的,可是如果不打却又觉得少了点什么,一天过得也不完整。
最初到多伦多的时候,黎粲然还兴致勃勃地给姚萌萌讲在实验室做了什么实验,取得了哪些成果,还需要攻克哪些难关。可他渐渐发现,姚萌萌对这些既听不懂也不感兴趣,无法理解他的兴奋或焦虑,就慢慢放弃了这一话题。可是黎粲然在多伦多的主要生活就是在实验室度过的,全部被课题研究占据,除去这部分,他真的觉得没啥好说的。
通话快要结束的时候,黎粲然问姚萌萌晚上吃什么。
姚萌萌不动声色地回答:“新闷的米饭,昨天做的辣子鸡块热一下就可以吃了。”
说完,她从屏幕中看到了黎粲然赞赏的笑脸:“不错,这才像一个女人过的日子。”
“可我还是觉得你做得好吃。”姚萌萌撒娇地说。
黎粲然突然正色到:“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我出国的这两年你要学会做饭,让我也能享享一个丈夫该享的福。你看看我那些哥们,哪个不是回家吃现成的,只有我,下了班还得回家现做饭。”
姚萌萌扁扁嘴:“知道啦!”
通话结束后,姚萌萌拿出刚才藏在抽屉里的泡面,用刚烧好的热水往上一浇,屋子里顿时充满垃圾食品的香味。
如果说有一种女人是天生属于厨房的,那么姚萌萌就完全属于另外一种女人:视厨房为洪水猛兽。她在厨房完全找不到存在感:切菜永远朝手指下刀,各种调料傻傻分不清,对油温火候更是一窍不通。她也很纳闷,自己堂堂一个硕士,高数可以考满分,在世界500强公司担任行政总监,手下管理着20几号人,按说智商也不算低,为什么在做饭这件事上如此挫败?
2
武文斌停好车,不经意地抬头看了一眼,没想到这一眼让他大惊失色,因为他看到17楼——自家窗口,冒着黑烟。
三步并作两步,武文斌迅速冲到电梯口处,却发现电梯刚上去,数字显示现在已经到了五楼。
顾不得已经一年多没爬楼梯,武文斌赶紧朝楼梯跑去。他一边跑,大脑一边飞速旋转着:是什么着火了呢?早上烧完水忘拔插头了?煤气管道泄漏了?烟灰缸里的烟头没掐灭?好像都有可能。
还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他终于到家。哆哆嗦嗦地用钥匙打开房门,武文斌没脱鞋就忙着四下查找火源。里里外外找了一遍之后,武文斌发现家里根本没有着火。那黑烟是从哪儿来的呢?
武文斌来到窗口寻找答案,这才恍然大悟:黑烟是从楼下的住户家中冒出来的。
连气都没来得及喘匀一口,他又从楼梯下来,想看看这家有没有人——有人救人,没人报警,毕竟水火无情。
按下门铃快一分钟都没人回应,武文斌正要拨打119的时候,门开了。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人,腰上系着围裙,左手拿着铲子,右手捂着口鼻,表情痛苦,左脸上还蹭黑了一块,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分外显眼。
看到她的狼狈样,武文斌瞬间明白了几分,所以努力控制着看到她那一瞬间所表现出的惊讶,关切地问:“你好,我是你楼上的邻居,刚才看见你家窗户上冒着黑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锤头丧气的姚萌萌摆摆手:“没事的,就是菜糊了,锅烧坏了。”
不知为什么,武文斌还是觉得不放心:“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能进去看看吗?我帮你确认一下煤气管道有没有问题,以免发生危险。”
虽然有些不情愿,姚萌萌还是侧了个身让这个陌生邻居进了屋。
于是武文斌有幸见到了姚萌萌战场一般的厨房:锅里的鸡肉已经糊了大半,又被浇上一瓢凉水,大小不均、黑白相间的鸡肉块在锅里浮的浮,沉的沉,水面上泛着油花,菜刀不知什么时候被碰到了地上,水舀子里还有一半没用的水,刚才应该就是用它救的急,现在它被慌乱的主人随意放在案板上,由于激烈碰撞而溢出的水已经把事先准备好的调料浸湿。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煤气总阀已经被关闭。
“看来我这位邻居不擅长做饭啊!”武文斌眨眨眼,调侃道。
气馁的姚萌萌把铲子往水池里一丢:“我怀疑我就不是个女人!”
武文斌哈哈大笑:“不要这么说嘛,做饭又不是女人特有的属性。”
姚萌萌没搭腔,心里却在想:黎粲然就认为女人必须会做饭。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眼前这个男人已经开始挽起袖子替她收拾残局了。
姚萌萌赶紧来阻止:“别别别,我自己来就行,别弄脏了你的衣服。”
武文斌爽朗一笑:“别客气,我可是厨房的老司机,保证一会儿就让你的厨房焕然一新。”
见对方没有停手的意思,姚萌萌赶紧跟着忙活起来。好在姚萌萌不擅长做饭却擅长整理房间,两人一会儿的功夫就把厨房收拾好了。
洗完手,武文斌正要走的时候,却被姚萌萌叫住了。
“今天真是谢谢你了,帮我收拾这么一个烂摊子,方便的话,我请你吃个饭吧,当然不是我做的,我可以叫外卖。”姚萌萌苦笑了一下。
“举手之劳,不用客气。再说今天如果你老公在家的话就没我什么事了。”
“他去加拿大公派留学了,指望不上。你要是晚上没什么事的话,就留下来吃顿便饭吧,把你爱人也叫来。”
武文斌耸耸肩:“我也是孤家寡人一个,家属陪孩子去省城念书了。”
“那你就别推辞了,留下来吃吧,反正一个人回去还得做。”
点餐的时候,两人惊喜地发现,他们的口味出奇地一致,都是无辣不欢,无肉不欢。
3
生活真的很奇妙,有时生活了一辈子的两个人都不了解彼此,有时一顿饭的时间就能让两个陌生人一见如故,而姚萌萌和武文斌明显属于后一种。
借着醇厚的红酒,两人天南海北地聊着,聊各自的生活,聊已经越来越远的大学时光,聊席慕蓉,聊金庸,聊歌德,也聊莫扎特。聊到最后,他们只是坐在餐桌两端,微笑地看着彼此,就感到莫名的幸福。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姚萌萌先是看到了搭在自己腰上的手,头稍稍一偏,就看见武文斌熟睡的脸。她轻轻地将武文斌的手挪开,蹑手蹑脚地下了床,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在桌上留了字条:走的时候请帮我把门锁好,便匆匆离开了家。
去公司的路上,姚萌萌努力回想着昨天发生了什么,却发现吃饭以后的事情怎么都想不起来了。这就是传说中的一夜情吗?好像又不是,因为对方是她的邻居,以后还会时不时地从她生活中出现。
她觉得对不起黎粲然,可又不能骗自己,因为跟武文斌在一起的时候她感到无比的快乐,哪怕他们才认识几个小时。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
下班后,姚萌萌忐忑不安地回到家,却发现武文斌拎着大包小包的菜站在她家门口等她。他的眼神分明是焦急的,盼望的,但真正看到她的时候,又多了一丝惴惴不安,像犯了错的孩子。
“昨天…..我看到你冰箱是空的,就买了点菜,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武文斌嗫喏道。
姚萌萌完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是机械地开了门,让武文斌进去。
进屋后,武文斌好像突然满血复活一般,迅速找到了方向,轻车熟路地朝厨房走去。
看着武文斌熟练地将各种物品放入冰箱,站在客厅里的姚萌萌有种莫名的感动,觉得这个平日里冰冷的家突然有了温暖。自己或者黎粲然上次去超市大规模采购是什么时候?遥远得几乎想不起来了。
正在姚萌萌出神的时候,武文斌从厨房里走出来,小心翼翼地提议:“我做点饭,咱们随便吃一点行吗?”
明明知道应该拒绝的,姚萌萌还是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看着武文斌又钻回厨房。
时钟的滴答声让她如梦初醒,她迅速拿起手机,用文字给黎粲然发消息:“老公,今晚加班,不能跟你视频了,爱你,么么哒!”
发完信息姚萌萌才意识到,她刚才说谎的时候好像都没经过大脑思考,自然而然地就说出来了。这种发现让她既震惊又羞愧。
4
黎粲然看着姚萌萌发来的信息,心中涌起无法抑制的狂喜,但还是极力克制着,过了五分钟才编辑了一条字斟句酌的消息发了出去:“老婆辛苦了,不过我今天就看不到你了,好伤心,你好好工作吧,下班回家注意安全,么么哒!”
就在将信息发出去的一刹那,黎粲然猝不及防地被从浴室里闪出的金发女郎扑倒在床上,接着便是令人窒息的长吻。他放下手机,双手环住金发女郎,专心致志享受这短暂的欢愉。
金发女郎叫艾丽娅,美国人,是黎粲然的同学。艾丽娅几乎对黎粲然一见钟情,随即发起了各种攻势,其热情奔放是他在中国女孩身上不曾见到过的。
黎粲然一开始旗帜鲜明地拒绝艾丽娅,反复告诉她自己是有老婆的,可每次换来的都是艾丽娅的“So what? I just love you.”道德观不同的两个人简直是鸡同鸭讲,无法沟通,让黎粲然很是头疼。
慢慢地,黎粲然对艾丽娅的态度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开始半推半就地跟她出去玩,甚至由着她在一帮朋友面前亲他,跟他胡闹。这种转变基于黎粲然的两个发现:第一,他发现艾丽娅虽然看似热情奔放,但只对他黎粲然一个人献殷勤,而跟其他男人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这至少能够说明艾丽娅热情但不滥情,对他是真心的;第二,他发现周围很多已婚的男同学都在这里有女伴,或者说叫情人,大家见怪不怪,心照不宣。大家把它当作异国艰苦枯燥的学习生活的一种调剂,没有人把它上升到道德的高度。
就这样,黎粲然终于让艾丽娅锲而不舍的精神得到了回报,抱得美男归。最近这段时间,为了不露出马脚,每次黎粲然都提出去艾丽娅那里过夜,提前定好闹钟,按时回到自己的住处,装出睡眼惺忪的样子,等待跟姚萌萌视频。
昨天两人参加同学的生日party,都喝高了,迷迷糊糊地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早晨醒来的时候,黎粲然正在编不能视频的理由,没想到人不算天算,位于北京的姚萌萌今晚加班,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黎粲然对于自己以前的过于小心翼翼有些懊恼了,看来书上说得对,你所担心的事情80%都不会发生,大多数是杞人忧天,自寻烦恼。
从那天起,黎粲然和姚萌萌的视频次数越来越少了,有时是姚萌萌要加班、要出差,有时是黎粲然要在实验室加班做实验,在图书馆通宵赶论文,两人的时间总是错过,就像白天不懂夜的黑。
5
姚萌萌突然就有了下班后早早回家的渴望,有人做好饭菜等着你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这顿饭菜有时是在她自己家,有时是在武文斌家。
每天吃完饭,她就跟武文斌一起坐在阳台上看星星,或者伴着《致爱丽丝》跳舞,一遍又一遍,一圈又一圈,仿佛时间凝固在这一刻,没有过去,也不想未来。
跟武文斌在一起的这段日子,姚萌萌才发现这世间最动听的情话不是“我爱你”,而是“我做给你吃”、“我来吧”。
黎粲然呢?突然就觉得在外求学的日子不再那样枯燥难熬了,甚至恍惚觉得时间过得太快,曾经似乎遥遥无期的探亲假一转眼就近在眼前了。
乘机回国的途中,回想这几个月跟艾丽娅相处的日子,他有三个字可以说:不后悔。跟艾丽娅在一起后,黎粲然才发现世界上还有那么一种女孩,即使跟你发生了最亲密的关系,仍然没想着从此要将终生托付给你,事事依赖于你。即便成了中国人口中的“黎粲然的女人”,艾丽娅仍然可以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找车搬家,粉刷房屋,搞定水电煤气等一切杂事,仍然可以一个招呼不打就跟最好的闺蜜去墨西哥潜水,仍然可以在他说一次“我很忙”后一个星期不联系他,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艾丽娅的洒脱让他有些怅然,但更多的是令他高兴,因为他的行程终于可以不再围着一个人转,哪怕是他最亲爱的人。他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约哥们去酒吧喝酒、熬夜看球到天明、甚至找个地方关上灯静静地一个人待着,而不必非得绞尽脑汁地去给出一个理由。
黎粲然老远就看见了姚萌萌,姚萌萌也一眼就看见了他,两人互相招招手,便迅速汇合。
两人都没有拥抱的欲望,并且很庆幸地发现对方也没有。
黎粲然偷偷地仔细观察着姚萌萌,发现她没瘦。这让他心安了很多:离开自己,姚萌萌也能过得很好。
回到家中,两人东拉西扯地说了一会儿无关紧要的话,突然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咱们离婚吧!”
几乎同一时间说出这句话后,黎粲然和姚萌萌吃惊地看着对方,同时也在心里暗暗地长舒了一口气。
对于未来的生活,他们都还没想好,但这一刻,他们只想尽快离婚,立刻,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