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步履

01.生死离别

“医生,快,他快不行了”

“快来人啊”

一阵急促不安的按铃声响彻整个病房及走廊,不一会,几个匆匆赶来的医生紧急给他做了心脏复苏按压。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了,未曾看到任何起色,其中一个医生提议,“赶紧送往紧急重症监护室,上设备,电击。”10分钟、30分钟、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毫无生命征兆,无情地被判定死亡,医生叫来了他的家属见了最后一面,然后叫他们处理后事。家属们伤心欲绝,嚎啕大哭,但无济于事,有旁人说,“这是医疗事故,你们要找院方理论理论,可以赔偿的”。但他善良的亲人们默默地离开了,不想打破他最后的安宁与体面,不想拿他最后的尊严去换笔安置费,就这样放弃了。

他走了,未了的心愿,惦念的亲人,随着他一起去了。在生命最后弥留之际,他忍受着难捱的饥渴,他想赶紧让他还在部队的儿子结婚生子,他想再看一眼生他养他的老娘,他想嘱咐他的哥哥照料他的家。他不舍地离开了,永远的不再见,再见已是一纸灰白照。

医院安排了车,亲人们给他擦洗干净,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就匆匆带着伤口未愈合的他,悄悄地返回了故土。一路上飘着小雨,好像在为他哭泣,又仿佛是为他送行,又像是为他抱不平,半生辛勤忙碌,为了孩子们,为了家,受苦受累,一把辛酸泪默默地流尽了心田,浇灌着坚强与隐忍,最终未曾享受半分惬意的悠闲时光。

也许他太累了,太需要休息了,所以上苍怜悯疼惜他,收回了他的后半生,让他安静的一个人去了另一个无人打扰的清净世界。

雨一直下,快到家的时候,路旁两边排得整整齐齐的打着伞的人群:有亲人,有朋友,有战友、也有陌路人,他们为他撑起了一片无雨的彩色天空,护送他进了家门,好让他安心地永久地睡去。

2012年匆匆一别,便成了永恒不再见。完美的手术后,却出现了意外,药物反应夺去了他原本可以安然享受承欢膝下的后半生。原本手术很顺利,做得很成功,欢喜之余,不曾想生死极速大转弯,毫无征兆,还说就输几天液就可以回家了,谁承想过天人永隔。还在赶来路上的小女儿,听到消息,失声痛哭,埋怨自己为什么不快点赶快去,并抱怨人生的无常。

因为奶奶生病了,小女儿馨然回了趟老家,呆了几天,临走的当天,他也回来了,聊了会,他就拿着行李把女儿送下了楼,叫了车,挥手告别,这匆匆一别,就成了永别。虽然后来每天一直都还电话联系,却没有再见过面。懊悔一直如影随形地伴着她。

多少次,馨然梦回到有父亲相伴的日子里,不肯醒来,她总是说,“你给了我们一弯静美的暖暖的港湾,为我们遮风挡雨、为我们吃尽了苦头,一个人尝尽了世间艰辛,却让我们在思忆的痛苦里泪弹斑竹。”

02.过往与生计

他是一名在内蒙大草原服役八年的退伍通讯老兵,品端毅坚 ,心志高远。安土重迁的他退役后回到故里,当了十多年党支部书记和村支书主任,写得一手娟秀的好字,且是自创的字体,也爱写浪漫情怀的诗文,既有柔情也有傲骨。在村子里是有名的么麻哒(即没问题),别人请他帮忙,从来都是热心地帮着解决,所以村里人都叫他么麻哒。他开过饭店,贩卖过西瓜和肥料,卖过自己做的汽水、冰棍,开过屠宰场,并往食品公司送肉,卖过自己炼的猪油,下过田地。他有一儿两女,他有兄弟姊妹四人,他有年迈的母亲要侍奉,他有妻子在等待。一切都随着他的离去淡化了。

时光流转,蓦然回首,她总想回到过往有父亲陪伴的日子里,使劲地回忆,用力地书写,就怕把他遗忘了。

朔雪漫天的一年冬天,孩子们都去了学堂,无所事事、闲来无趣的泽民找了趟大哥泽锋、弟弟泽辉,三人围坐火炉旁,商量着做些什么能赚到钱,呆在村子里,实在没什么前途,他厌恶了村支书、主任这个职务,耿直的性格不会弯曲、不会逢迎,不喜明争暗斗,尽管人们喜欢他,尽管他获得过很多先进个人的称号和奖章,他也不想继续下去了。他为村里奔走疏通了水利灌溉、修建拓宽了路,带领开凿了地下水,接了水管,有了水龙头。人们的日子越来越便捷了,他却陷入了进退两难的思索中。

他已经四十出头了,青春一去不复返。因为三个孩子,在计划生育的年代里,把家里的家具、粮食都给罚没了。他要想办法赚钱糊口度日,一个月二三十块的工资难以维持生计,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心里暗自神伤着。

“哥,你说做什么好呢?”泽民问大哥。

“要不就村支书先干干,顺便跟着我学做生意,怎么样?”大哥泽锋说。

“二哥,要不你也开饭店吧,现在外出开饭店,挣不少呢!”他的弟弟泽辉插嘴道。

“嗯,这个也可以,不用跟着我东奔西跑的,安稳些,正好你嫂子有个亲戚有事,想转他的饭店,要不你接手试试?”大哥提议说。

“这个倒可以,只是咱妈就得你们多照顾了,还有孩子们。”泽民说。

“恩,放心吧。”泽锋、泽辉异口同声地说道。

“哥,人家转让费要多少啊?”泽民问道。

“五千吧,我先替你给了。”大哥宽慰地说。

“那我先学着削面吧。”泽民自言自语道。

“是的,二哥,咱们巷里那个山娃子会,你叫他教教。”泽辉提议说。

“嗯,好的。我一会去找他。”泽民应答着。

他们兄弟三人继续闲聊着,泽民用火钳夹了几块煤炭丢进了炉子,用火钩子拉了拉炉子下面的风行,刨了️煤炭燃烧后的灰烬,用铁火棍捅了几下烧着的炭火,顿时,炉火更旺了,他满眼充盈着光,仿佛看到了希望。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他在家练习了几天,收拾好了行囊,安顿好了老人孩子,买了票,就这样头也不回地匆匆踏上了北上的绿皮火车,开启了十几年的饭店营生。

03.饭店之苦涯

1997年3月,过完年开春后,泽民和妻子怡秀又去了趟每年过年都要拜拜菩萨的庙里,抽抽签,祈祷着上上签的保佑,希冀着生意兴隆。村子里的人们时常去庙里拜菩萨,家里遇到的所有不顺心的事,诸如婚姻不顺、子女不孝、邻里矛盾等,都要去庙里烧烧香,拜拜佛,以祈求祈求上天眷顾。

回到家,他和妻子收拾了两个大帆布包,疙里疙瘩地装了满满两兜子衣物,背上半多蛇皮袋装着的提前粉碎好精配的调料,匆匆赶往火车站,车上人好多,过道上、椅子下、车厢门口挤满了旅客,他找了个稍微宽松些的车厢,把帆布袋放在走廊一侧,和妻子坐在上面。

一路上,车厢里人来人往,他们不知道站起让路了多少回,饿了就拿起随身携带的干粮就着咸菜喝着白开水就那样吃着,困了就趴在自己腿上或把头靠着两个座椅背相间的棱面,眯起眼睛,伴随着火车一深一浅哐当哐当声呼呼地睡着。

十几个小时后,终于到站了,煎熬的一程旅途暂时告一段落。背上行李下了火车。天色还早,出租车又贵,只好在冰冷得候车室等着。天一亮,立马又匆忙赶往长途车站,换乘了两路公交车,总算是到站了。

到了饭店,他却来了精气神。卸下行李,麻溜地拾掇妥当,草草地吃了个开水泡馍,冲了个蛋花,就开始张罗着营业事宜。看着这一眼就能望穿的小店和几张破旧不堪的桌椅板凳,他拿着抹布使劲地擦洗,修补了下瘸腿的桌椅板凳。

怡秀把被褥整齐地铺在用挡帘把和餐厅隔开的两条长凳子支起小床上,随手拿了几个桶排放在帘布前,把随身携带的衣物装在了里面,上面摆放了几袋子餐巾纸,又把电灯的开关拉绳系在了床头。收拾妥当后,又去拾掇锅碗瓢盆、案板,又清理了脏兮兮的冰柜。

泽民走出房间,看了看设在门口一侧一米多高大铁皮炉子和电扇一样小的带手摇的鼓风机,又把炉子重新套了下,把一旁接的水管子也清洗了一番,和了和煤炭,就去100米外的供销社大楼挑了个大些的鼓风机。又骑着借来的对门废品站的三轮车去市场买好了菜、酱、肉、面,然后去啤酒厂批发了些酒水。第二天就开张了。

“老板,换人了呀”

“对的,不过一样正宗的刀削面和饺子,您吃点嘛(什么)?”

“哦,换人了,还是去另一家吧。”

哎,出师不利,过了会又陆续来了几个客人,都因为换了老板,来了没几秒钟就走了。

泽民和怡秀坐在案板前继续包着饺子,一边包一边聊着天。

—“出师不利嘛,这生意不好干啊,咋没有他们说得那么红火呢?”

—“这不是很正常吗,刚换了店家,别人也不知道好懒。”

—“照这样下去,饭菜都坏了。”

—“再等等,会好的。”

说完妻子看着墙上贴着的宽心谣年画,嘟哝着念着安慰着:

“日出东海落西山,

愁也一天,喜也一天。

遇事不钻牛角尖,人也舒坦,心也舒坦。

心宽体健养天年,不是神仙,胜似神仙。”

他们正聊着呢,听到了操着一口乡音的客人前来问到“有削面吗,来一碗?”

泽民看到来了客人,立马笑眯眯地大声回答道,“有,要大碗还是小碗?”

“大碗吧。”

“西红柿打卤面还是炸酱面?”

“炒面吧。”

“好嘞,稍等。”

只见他左手拿起一大块揉好的柱形面,一手拿着沉重的明闪闪的铁菜刀,迅速地走到铁炉前,拉起鼓风机的拉绳开关,一下一下有节奏地飞舞着刀片,任由溅起滚烫的面汤肆意地滴落手上,仍一刀一刀地削着手中的大块面, 柳叶般宽细的长长的面条轻落在沸腾着的开水大铁锅里,漂浮着,翻滚着,加一瓢冷水进去,只见中厚边薄,棱锋分明的柳叶状削面一点点的变得透亮,他的嘴角微微上扬,眼角满是喜悦,还好没失败。

面熟了以后,拿起笊篱捞起控水倒在了提前接好冷水的桶里把面浸泡着过过凉,起身又拿起两块抹布,垫在大铁锅的边沿,上唇咬着下嘴唇,用力地端下锅,麻利地放上炒锅,倒上油,磕了个鸡蛋进去,又加了些圆白菜、油麦菜、西红柿一起翻炒,然后又倒入凉透的削面,迅速地翻炒均匀,加些调味料,一碗色泽鲜美香喷喷的炒面就出锅了。

他笑盈盈地把饭端给了客人,接着说道,“怎么样,还可口吗?有什么做得不好的,请多多包涵。”

“嗯嗯,挺好的,美太乎(非常可口),也挺筋道,正宗。”说完竖起了个大拇指。

“老板,多少钱。”

“收啥钱呢,老乡来了就是捧场,这顿我请了。”

老乡吃完饭,趁着没人的空档和泽民聊了起来,告诉他去哪买油盐面炭便宜,又告诉他了些批发零销商的电话,然后又寒暄了几句就离开了。

虽然开张了,但是没有挣到钱。

客人走后,泽民把桌碗收拾完又和怡秀包饺子,想着多存些,妻子两手同时开工,一次擀两个饺子皮,技术也很娴熟,他把饺子皮放左手,挨着盘子的边用插片迅速地把馅刨进饺子皮去,捏一下,一个漂亮的饺子在他手里几秒钟就完美地呈现了,可见下功夫练了段时间的。

过了几天,客人慢慢多了起来,生意也渐渐好转,从早忙到晚,日子倒也充实。虽然他的小店没有名字,只在橱窗上贴了削面、饺子四个如他般干净利落的大字,后来风刮地字也没了,很多人都慕名而来,有防疫站的、医院的、加工厂的、电厂的、建筑工地的,人熟了以后呢,当忙不过来设计,客人们都自己招呼自个,端着碗,自己捞面加酱,吃完饭后他们把钱都压在碗底,抹抹嘴巴就走了。

慢慢地人熟络了起来,欠账的越来越多,遇到了更多的老乡,在本地也结识了一些纯良、古道热心的人,随礼收账也就成了家常便饭。

他平时看到收破烂儿的老人家,佝偻着身子在店门口徘徊张望着,他总是热情地招呼进来喝碗热汤,他们然后煮碗面或饺子端到老人面前,这个老人怕影响人家开门做生意,就端着碗,搬个板凳,坐在饭店门口吃,走得时候都要把钱压放在碗底。一些环卫工人也经常受到他的关照,碰见了也互相打个招呼。每天过来拉泔水的农户,也和他们来往甚密,时不时地送些自己种的菜、西瓜啥的。人多忙不过来的时候这些人也会主动来帮忙包下饺子。

邻边️卖配件的老板也经常照顾他的生意,每天中饭都在他店里吃,老板娘空闲的时候也会帮忙包包饺子。老板他们家孩子都比较大了,所以有很多小孩子衣服,挑些好的洗晒洗晒拿给了泽民回家给孩子穿。放暑假孩子来玩得时候,邻家老板娘也帮照看着孩子,帮孩子洗澡洗衣服。和这些外地人的熟人相处起来就感觉回到了他们热闹互帮的巷邻。

店里生意逐渐红火起来以后,他变得更忙了。每天踩着月光睡,迎着曈朦天起,借着路上的微光,骑着掉了漆的旧自行车,吱扭吱扭地骑行在只有零星车辆的国道上。

市场上人声鼎沸,大多都是赶早来批发新鲜果蔬的小贩,挑好食材,装好筐和麻袋,拿出绳子,把菜筐放在后座上捆好,又将麻袋捆绑在菜筐上面,扎紧后推着车子去肉铺,放到车子的前篮子里。走出市场,天已经亮了,路上顿时蜂拥般涌现。他骑着自行车,沐浴着阳光,哼着小调,一路风驰电掣般赶回去了店里。

回到店里,卸下菜筐和袋子,如释重负般舒了口长气,整理好后,急急忙忙吃过早饭,又开始泡花生煮花生,做炸酱和西红柿鸡蛋卤,妻子则在拌凉菜,和面、擀面、拌肉馅、包饺子。

忙过中午,洗洗锅碗瓢盆,打扫打扫卫生,人少活少的时候可以睡会午觉,太忙的时候,从天不亮忙到半夜,中午趴在餐桌上眯会,他不舍得关门休息,只要来客,就接待。自己也顾不上吃饭,晚上关门后,简单吃个泡面或煮碗面,然后又要切二三十斤葱、圆白菜和其他配菜,切好后又绞肉馅,妻子拌馅、和面,他去洗碗,做些杂活,忙完差不多就后半夜了,洗洗也就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又挤公交去市里批发肉,在公交车的一路上,他怕肉滴油和水,就挨着车厢门站了一路,下了车,提着几十斤重的肉,哼哧哼哧快速迈步往店里赶,回去后又是定面粉卸了摆放又是定炭装袋子,量大优惠所以每次都是10几袋50斤装的面粉和半吨的炭。送过来后还要自己一袋袋收拾进库房,琐碎的事情太多,消耗了体力与精力。

一年四季,不论刮风下雨,炉火都是在屋子外面的,夏天顶着大太阳,汗流浃背,晒黑了胳膊晒黑了脸,大冬天北风吹,吹冻了双手双脚,吹冻了两侧脸颊,在回家的火车上,旁人看到他冻疮的手脸,问他是干什么的,他不好意思地说是搬砖抹墙的农民工,因为在多数人看来,开饭店当老板很体面,生意也不错,不用搬砖铲水泥,怎么你能冻成那样呢。

一双粗糙的大手写满了人生的心酸与苦楚,一副铁黑的脸庞,流露了人生的沧桑与无奈。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眸,道不尽人世间的凄苦与哀愁。

夏天的夜,吹着电扇,在门口水泥地上铺个床单,疲惫的身体挨着凉凉的地不一会就进入了梦乡。

甜美的梦里,梦见了自己任村主任、党支部书记期间和同僚一起坐火车去北京逛故宫、天安门、人民大会堂,毛主席纪念堂的情景。看着主席,意气风发地吟唱着“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 ”。一时感慨万千。

随着梦境,他又回到了和隔壁老韩杀猪的日子,两人半弯着腰弓着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黑肥猪,两人一前一后按住这猪,夸拉一下,放血接血,仍进烧开的大铁锅,烫猫拔毛,竖着从中间把猪劈成了两半,悬挂起来,不一会,又把猪肚、猪肠子、猪尾巴、猪蹄子等逐一进行清洗。

梦里的日子却也惬意,没有压力,没有熬夜,多的是爽朗的开怀大笑。

第二天吃饭的人特别多,好多是厂里的工人,有厂长带着,给每人点了一大碗打卤面、一盘凉菜、一瓶啤酒,然后扭身就走了,看着这么多人来店里,泽民脸上露出了笑容,想着这下可以多赚些了。刚揉好面团,准备去削面的时候,霎那间,电停了。他检查了电箱,又去隔壁和不远处的供销楼的看门大爷问了下,确定是停电了,他只好半蹲着一边满头大汗地手摇着铁炉下的鼓风机,一边陪着笑脸对客人们说道,“不好意思,久等了,马上就好,稍等片刻。”

怡秀则在一侧削着面,时不时翻搅动一下,“这个时候停电,可真会挑时间,辛苦了,掌柜的。”“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大夏天,还寒彻骨呢?这么多人,我看你手摇到抽筋,也做不出来这么多人的饭。”“一碗一碗来吧。”说完,咬紧牙关,一晃一晃的他摇地越起劲了,充满激情的他,眼里满是闪耀的光芒。

他想为了孩子为了老娘,这点苦算啥呢。这时候,炭火越来越旺,火苗的光照得他的脸像闪着光,当透亮的柳叶面一条一条漂浮水面上时,他停下了摇动的鼓风机,拿着防烫碗夹,稳稳地夹起盛满饭的碗,一碗一碗的快速端给客人,妻子舀好凉菜,拿着啤酒,一桌桌送去。

但当他们吃饱喝足后,一个个抹嘴就溜,像极了无赖,这下他慌了神,木讷地六神无主,突然征得一下,拉住其中一个刚站起要走的工人,问道,“你们谁结账呢?”这个人哦了下,回答,“一会厂长结账。”说完也扬长而去。他呆呆地像根木头一般杵在那。“这下完了,一天白干了。“不行,我得去找他们。”

忙完这会他打算去找那带头的厂长,没想到,这厂长居然自己找上门来了,泽民想,“说曹操,曹操就到。”但始料未及的是,讨了半天价,他却不是来结账的,而是欠账记账的。心里盘算着,这么大厂长还能掷地无声,便豪爽地答应了。从此便拉开了欠账记账要账的帷幕。

04.漫漫讨债路

讨债路似西江水,日夜奔流无竟时。

常听人言:“欠债的是个爷,讨债的是孙子。”此话虽操但理不糙。这不,泽民也遇到了这样剪不断理还乱的忧愁之中,一趟一趟地满怀希望地去,一次一次地满脸失落而归。跑断了腿也未曾要到半分,他们总是搪塞着,今天拖明天,得过且过,但仍腆着脸来吃饭。

眼瞅着一年就要到头了,账本越积越厚,过年回家的日子也慢慢临近,欠账的那些人把还账的的日期一拖再拖,泽民和妻子趁着这波客人走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杯盘狼藉的餐厅收拾干净,封了炉火,摘下围裙,把门上了锁。

戴着泛白的耳帽,顶着凛凛寒风,骑着吱扭吱扭作响的自行车赶往不远的工厂里,他要赶在他们下班前见到人要到账,否则年都没法过踏实,到了厂里见到了厂长,二话没说,厂长拿起预先准备好的一沓钱,悻悻地说,就这些了,你先拿着吧,剩下的改天给送过去。泽民看他还算诚恳,就答应了。

回到店里,关好门窗,坐在床边,用那肿起的有冻疮的手一张一张地数着,突然感觉不妙,随口而出,“假的。”妻子仔细地在地在灯光下照来照去,摸了又摸,和其他钱币又对比了一番,拿出许久未用的验钞机,验证了好几次,结果可想而知。他瘫坐在床边,心中燃起的团团怒火瞬时喷涌而发,嘴里喃喃自语着,“这帮孙子,吃人不带吐骨头的。”

第二天一大早,他又去厂里找厂长理论,结果被门卫拦下了,说是闲人不得入内,并且厂长也没在。泽民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时语塞。默默地站了会,想着他们肯定是故意躲着呢。此刻他也被冻得瑟瑟发抖,直接往手上哈着热气。又等了会,径直回了店里。

有一位故乡的大爷,不管春夏秋冬,不管刮风下雨,每隔几天就要来店里吃顿饺子,喝二两白酒,来一盘黄生米拌黄瓜豆腐丝。今天也不例外,客人多的时候他就自己招呼自己,从散装的衡水老白干里到了杯,又去夹了一盘子菜,搬个小矮桌坐在饭店门外的树下,一个人静静地吃着喝着,当泽民闲下来的时候,他们唠唠嗑,老人家也帮着收拾收拾碗筷。

当老人家听了欠账的事情时,主动说愿意从中帮忙,那厂长和他家儿子很熟,可以一试,结果没过几天,欠款就补齐了。

像这样欠账的有很多,有主动上门还账的,也有追讨了几次溜了的。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可他遇到的倒霉事也太多了。

有一次,刚开门没多久,有一群人说要在店里长期吃早午饭,要求每顿米饭和炒菜,他想着,这样也简单就答应了,批发了大米,每天按时按人数做好,起初的时候,按天结算,时间久了,慢慢也开始拖欠,时隔几天要一次,也能要回来,后来欠的次数多了,每每要账都是徒劳而返。

有一天他碰到了欠账的其中一人,硬是没让他走,晚上的时候关了门,他和那人并肩坐在大门口,一手还拽着那人,那人起初还算老实,但漫漫长夜,忙累了一整天的他终究还是没熬住,在他眯眼睡着的那一刻,那人趁机悄无声息地溜了。最终连人影也没见着。只好自我安慰,全当做了慈善。

过年回到家,为家里装了新的大度数灯泡,换了新的开关拉绳,陪亲人孩子们过了个轻松的年,临走前又去了趟庙里烧香,祈求来年生意兴隆,并问了饭店选址的风水之类的问题。在留足孩子上学和家里平日的开销外,他们只带了些本金,缝到贴身衣物里面,提前几天排队买好了车票,又踏上了连接生活与梦想的绿皮火车,又开启了新一年前途未卜的新征程。

05. 吝啬与大方

除了对自己抠门以外,对别人都很大方。开饭店十来年,从来没有给自己买过一件衣服,都是妻子去市场买回来的,他也从不挑剔。自己用着几百块的诺基亚,却给孩子买了当时流行的千元长虹小智玲。

去北京送孩子上学,一切安排好后,一起去故宫玩,穿过长安街,他只去了毛主席纪念堂,在人民大会堂合了张影,因为嫌票贵没舍得买,连故宫的门都没进去,就在中山公园歇了歇脚,坐在树下凑合泡了碗方便面,去饭店吃饭也不舍得点贵的,傍晚时分,安排好孩子就急匆匆坐地铁去了西站买好票就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也是一路匆匆,为了赶上末班的大巴,刚下了火车就火急火燎地奔向车站,路途中不慎摔了一跤,回到店里仍然一通忙碌,如同连轴转的陀螺般,不知疲倦。

对待来店的客人他总是在人家快吃完的时候又给他们额外添加一瓢面,每次他都多削些面,生怕别人不够吃。对于一些常来的顾客,他也总是少收或者不收钱,还笑嘻嘻地再送盘凉菜。经常也有请他吃喜酒的,明知道都是收不回的,他照样去随份子钱。

过年回到家的时候除了给两家老人买衣物,也会留些钱花,对于自己的女儿公婆家也很大方,给女儿钱让她孝敬公婆,不过富裕贫穷,有需要捐款的他都会解囊相助,他说渡人渡己,谁都有遇到困难的时候。

在外十来年,受苦受累,却为家里老院子添了新的沙发、彩电、两米长的大镜子。换了大节能灯泡。又在集市街道上添置了块地,盖上了两层楼房,而且是村里第一家有地暖的抗震的现浇房。很可惜,他一天也没住过。

06. 一把辛酸泪

有一年春节,为了孩子,他和妻子去了趟天津看望老战友,在那呆了一天,第二天就赶往车站买票,因为当天的票已经售罄,只好买了次日最早的一趟列车,为了早早赶回去,便拿着次日的车票登上了今日的列车,一路站着回去了。

为了多挣些钱,过年期间便开门做生意,他们买了些干果类的小零食放在六格相间的果盘里,摆放在离门口不远的餐桌上,以供来客,可能因为过年期间开店的少的缘故,他们的生意却比以往还要好些,真是应了新年新气象的景。

在这开心喜庆之余,一个相貌堂堂的客人前来,起初毕恭毕敬,点了碗饺子和一瓶白酒,吃饭之余警惕地环顾着四周,泽民和怡秀看着这人,心里有些不知所然地发毛,过会这人吃完了饭,喝足了酒,说是没带钱先欠着,明天给送来。泽民随声应和着,说可以可以,没关系的,没带钱就算了,这顿饭就我请了。

第二天,这人突然就像变了副皮囊,进门就一通乱砸乱扔,说是把一个公文包落在了店里,谎称里面有贵重物品,非要泽民他们陪偿8000块钱,理论了一番后,无过去。泽民就要报警,那人恶狠狠地瞪着他们,一副凶狠模样,耍起无赖来,搅和得旁人也不敢进来,泽民气愤地论起凳子正要朝他扔去,被妻子拦下了,忍气吞声,闻声赶来的邻居们劝解安慰着他,说那人就是个披着羊皮的狼,吃人不带吐骨头的一个刚出狱的惯犯,报警也起不了多大用,为了息事宁人,为了赶走这污浊之气,在邻居们的调节下,他拿出了5000块给了这恶人,那人趾高气昂地阴笑着离开了。

这也许就是他多年来受的最大的一次委屈吧,坐在桌子旁,一把心酸的泪水不由地簌簌低落下来,不知是委屈还是不舍。5000块在那岁月里可不是一笔小数目,那是一刀一刀地削出来的,是一碗一碗慢慢地攒下的,那是一滴一滴浸透衣背的汗水换来的,是一次次端起又放下笨重大铁锅的勤恳努力,它是一家老小的希望啊。

每每想起此事,他都泪眼模糊,心有不甘,多少次不舍得买一张卧铺,多少次硬是在列车上站了十几个小时,多少次不舍得打个出租车,就连生病去医院也没舍得打车,而是徒步走了几公里。真的是吃尽了人生的苦楚,最终还要忍受病痛的折磨。

07. 手术

有一年炎热的夏天,大女儿去店里帮忙,下台阶的时候不小心跌了一跤摔断了腿,他和妻子立马关了店门,骑着借来的三轮车,带着女儿匆匆地赶往附近的医院,一切检查完毕后医生安排他们择日做手术,因为人生地不熟的他们,想让医生好生照料大女儿,平日里不舍得一分钱一分钱的他破天荒在外面的大饭店请医生们吃了顿饭。就这算是休息了几天,一年365趟忙到头的他们,除了过年回家关店外,不曾关过一天的门,再苦再累也不想关门一天来休息。

看着孩子躺在病床上,他想起了孩子小时候教他们学滚铁环、学骑自行车的情景,会心地微微一笑,给孩子讲起了小时候很多的趣事,又讲起了他曾经因公去北京给孩子们带的玩具蝈蝈和长长的大象项链,孩子听得入神,也不觉得疼痛,听着听着渐渐入了梦乡。他又担心起生意来,想着关几天门要少挣多少钱时不由得感叹起来。怡秀一旁安慰着说,“少赚一点就少赚一点嘛,钱还能挣完了呀,就当给自己放个假,好好休息一下,好好陪陪孩子。”

没过两天,闲不住的泽民就回到了店里自己一个人忙活起来。

长年累月地日夜操劳,终于有一天他病倒了,

也是在夏天,晚上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收拾完餐厅,洗完锅碗,总算松了一口气,天花板上吊着的电扇吱扭吱扭地转动着,他关了其他的电灯,只留下屋里的一盏稍弱一点的微光,打开那台笨重的黑白电视,边吃着面条边看着喜欢你年代剧,突然哎呦一声,一阵剧痛难忍,他下意识地捂着肚子,瘫倒在床上,大颗大颗的冷汗从额头直往下冒。

怡秀赶紧去叫隔壁的老张过来帮忙,关了门,老张用自行车驮着他去了附近的医院。经过各项检查诊断为胃穿孔,急需手术。就这样关门了几天,手术前后他还心疼地惦念着他的生意,寝食难安。每天吃着医院食堂的病号饭,也是如同嚼蜡,没几天时间就清瘦了许多,原本就很瘦的他,这下更加瘦弱了。

不到一周时间,伤口未愈合的他擅自办理了出院手续,奈何怎么劝解都没用,一意孤行地回到了饭店。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力量支持着他,让他迫不及待地出院开始忙碌。住院期间他的大哥泽锋特意赶来看望他,劝他趁此好生修养段时间。他大概没往心里去,急匆匆就复工了。妻子好说歹说也无济于事,大夏天的,身体还很虚弱的他咬紧牙关绷紧脸,干起活来豆大的汗珠一颗接一颗往外冒,怡秀心疼不已,自己承担着繁重的体力活,没敢让他多干。

他的这种自我牺牲精神不知道是与生俱来的还是在部队练就的,不知道是逞能还是要强。

可能与夏天结了缘,也是一年的夏天,身体微恙,起初,他以为只是拉肚子,肚子痛,没当回事,买了些止痛止泻药,后来开始便血,他这才感觉到严重性,立即给老家医院任院长的侄女打了电话说明情况,去医院做了检查,又匆匆收拾好行囊。

回了老家,恰巧老母亲也生病了,他们直接去了医院,陪了母亲几天,就辗转去了邻省的大医院,大侄女给联系了最好的医生安排手术,手术无疑是完美成功的,在大家都以为再输几天液,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时,却突然发生了意外,一次输液时他竟开始抽搐......就这样带着遗憾与不舍的他永远的离开了。一切都那么的猝不及防。

他的老母亲出院回了家,日夜思念着他的儿子,追问无果,没再提及,没人敢把真相告诉她,每次看到她的孙子孙女们,眼角不由地流出眼泪,或许是母子连心吧,老人家大抵知道了真相,他们不言,她也不语,满是皱纹的脸上布满忧伤,侧着身子,埋着头,对着墙,独自忍受着失去爱子的痛。

天渐渐变凉了,褪去了昔日的毒日暴晒,叶子慢慢变黄,一片片悄然落下,他走了,她也离开了,不知是母亲陪伴着他,还是他陪伴着母亲,真是个多事之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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