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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就很怕跟别人打招呼,也不知道怎样跟别人打招呼,甚至连称呼都不怎么搞得清楚。所以,狭路相逢,能躲就尽量躲,躲不开,就笑。——不过在父母看来,这是傻笑,为此不知道被批评过多少次。
后来不幸地教了书,无处躲藏,只能鼓起勇气面对交往。也学习了一些甚至很有用的小招数,例如“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话”之类。后来做教师培训,乃至于竟然做校长,都不得不与人交往,打招呼。说实话,从未真正地适应过。
不适应的标志是,在那一刻,你感觉到你不是你,是一种“在场的不在场”,你的情绪是“不安”。一旦恢复了独处,就像鱼儿回到了水里,每一寸肌肤、每一缕灵魂都妥妥贴贴的。我几乎不在学校食堂吃饭,是因为拥挤,社交就回避不了。我也极少在下课期间在教学区域走动,也是减少打招呼。我并不一味地回避交往,但我期待的是深度交往,极少的人数,深度的交流。在我生命中的不同时刻,都有过这样的时光,可惜总是很少。到如今,大家似乎都非常忙碌,见面就寒暄,能安静地坐下来,几个小时地认真地无功利地倾听,或热烈地讨论学术,已经非常少见了。——讨论学术当然是多的,不过自从做了校长以后,就基本上成了一个输出者。我曾尝试搭建,但难度太大,不久,也就兴味索然了。
2
曾经去过一些管理得很好的公立学校,有一次,同行者盛赞,说这所学校的孩子真有礼貌,见到陌生的客人都会认真地鞠躬问好。
然而,我的感觉恰恰相反,觉得很不舒服,并对这些孩子油然而生同情之心。那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我在这里读小学,每天不能自如地走路,无法完全地沉溺在自己的白日梦里,不时得提防身边走过的老师甚至陌生人,随时准备鞠躬,那么,这简直就是地狱。
所以,跟朋友讨论礼仪教育,讨论教养问题时,我坚决地反对许多学校这种僵硬的作法。我的意见可以分条陈述如下:
1.一个孩子,从学校毕业后,是不是见了熟人就要鞠躬,见了陌生人也必须打招呼?如果不是,那么学校里为什么要培养这种反应模式?
2.孩子与别人打招呼的方式可以是多种多样的。并且也跟对象有关。一个孩子,可能见了好朋友会击掌,见了某位老师会上去抱住对方,见了另一位老师却只是微微一笑……这些都是一个安全、自然、生动的过程,并且是不自觉地生发出来的,怎么可以强行规定一个所谓的礼仪标准呢?而这个礼仪标准又不通行于成人世界。我在葬礼上见过鞠躬,其他场合确实见得不多。
3.如果一个孩子像我一样,不喜欢和别人打招呼,那么,要允许他回避,这并不见得就是没有教养,只是一种生命的风格。用丑小鸭的妈妈为丑小鸭辩护的话来说:“可是,他虽然丑(nei)陋(xiang),却并不伤害谁呀?”一所好的学校,一个充满爱的班级,应该允许并悦纳这种情况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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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见了别人不能无礼,教养确实需要教。但怎么教,是个问题。不同的教育方式背后,有着不同的教育哲学。
强迫小孩行礼,尤其以规定的并不自然的方式行礼,背后有一种意识形态,用福柯的话来说。这种意识形态的基因是专制,是成人向小孩示威要求服从,是社会向个体施加仪式化的压力要求服从。在这里,没有聆听,没有尊重,没有接纳,没有差异化,等级与权威,被戴上了礼仪或教养的面纱。
这种礼仪有时候是必要的,例如一些仪式性的场合,比如升旗仪式。这时候礼仪的要求不但一致,甚至于很严格。因为这种场合所期待甚至要求的,正是一致性,是休戚与共的命运感,是强烈的集体认同。但在更多的时候,尤其是在日常场景中,所谓的教养,乃是一种基于尊重的相互调适。
因此日常场景中的礼仪教育,不能沦为形式,“外礼”必须以“内仁”为前提。见到熟人乃至于陌生人,要不要反应?如何反应?这些都需要教导。但这种教导不应该是僵硬的,而应该是自然而有选择的,并且,与孩子的生命感受要进行互动。举个简单的例子,在校园里见到陌生人,孩子可能遵从老师的教导热情地打招呼,但是人家可能根本不理睬孩子,你觉得孩子能不受伤吗?因此,对陌生人的礼貌,并不必表现为外在形式。热情地为陌生人提供指引,进出楼梯时请客人先行,凡此种种,都是不动声色的教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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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是相互的,孩子要掌握的是内在的原则,例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例如与人为善,等等。但更重要的是,孩子能够依据这些内在原则,在个体与社会化之间保持一种舒适的平衡。
在这种个体与社会的矛盾中,难免有些像我一样极端的人,需要予以尊重或谅解。毕竟,我们的一切反应,都未存心伤害别人,事实也没有伤害到别人。如果教养成了利刃,随时俯视着我们,那么,每一条可能与他人遭遇的道路就都是地狱。
对我来说,我愿意将一切原则化为两条:
一曰消极原则:不伤人。二曰积极原则:向别人表达善意(例如打招呼)。
我觉得,无论是老师还是家长,要教育孩子不伤人,必要时,孩子还要为此受到限制或支付代价(想想现在那些熊孩子,就是缺乏管教的结果)。但是,可以引导,而不要强迫一定要向别人打招呼。
让我们安全一点,慢慢地,以自己的方式释放善意。
或者,只是将善意放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