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回望主题活动。
1998年,我国西南边境某国连续五次核试验后,即陈兵国境线制造领土争端,并派遣飞机抵近我领空低空侦察。面对肆无忌惮的挑衅,我方在外交、军事上进行了针锋相对的斗争,并进行积极防御。决定先期于1999年进行高原空气稀薄地区导弹发射试验,获取重要技术数据。本故事就发生在这次试验期间。
江城的七月,是一年里最热燥的季节。
小暑这天,太阳在朝霞里刚探出头,街道上的行人已是汗流浃背。江天连接处灰蒙蒙的一片,分不清是水汽还是雾霾。人们揉着惺忪的睡眼,踱出来过早,只一碗热干面就可以打发一上午。退休的一干人照例赤了臂膊,握一把蒲扇,挤在街道角落树荫下纷争楚河汉界。只有鸣蝉无忌,与街上缓慢驶过的汽车喇叭声汇成一支交响曲。
“通讯员,通讯员,叫黄志印上尉跑步过来!”空军部队导弹某旅通信团团长肖峥嵘声音短暂而急促。
“报告!一营黄志印到,请、请指示!”黄志印二十五岁,河南人,一米八五的大个子,走路带风。双眼炯炯有神,目光坚定,见人面带微笑,有点腼腆。他上身穿短袖迷彩常训服,下身空军蓝长裤,佩一杠三星肩章。他一月八日江城理工大学研究生毕业来部队报到,至今日—七月七日,正好半年。本科毕业时按照总成绩排名,他是制导系第一名,本校保研。两年半毕业后,谢绝导师邀请他到美国留学深造的机会,分到江城空军部队,从事自己最喜欢的雷达通信技术工作。入伍半年,在空军制导实战领域已小有名气。江城导弹旅有光辉的历史,是世界上用地空导弹打下高空侦察机的第一人。
“黄志印,我命令你率三名战士,带卫星应急通信车,组成应急通信班进藏执行任务,能不能完成任务?”
“保证完成任务!”黄志印“啪”地一个立正,敬礼接受任务。
“你怎么完成任务?”肖峥嵘笑吟吟地问。
“待命,随时听指令行动。”黄志印用手搔搔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团长并没布置具体任务,只好这么回答,好像是固定格式的论文答辩。
“我回去准备一下,明天就出发。”黄志印说。
“不,明天是向主战部队报到的时间。飞机和应急通信车已经准备好了,其他战士已登机,现在就出发,我去机场送你们。我的要求是:遵守纪律听从指挥,出色完成保障任务,不给通信团丢脸,四人去四人回,全须全尾儿。给我重复一遍。”团长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去机场的路上,肖峥嵘一再强调,要拿出平时训练的真本事,不要关键时刻掉链子。与主战部队配合好,不要产生矛盾。军民一家,与当地藏民老乡接触,要入乡随俗。
黄志印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法桐出神,嘴里“嗯嗯”地应着。
伊尔76军民两用大型运输机名声在外,宽大的翼展,双翼四发,前舱涂刷空军蓝腰线,线上“中国空军”四个大字,尾仓两侧红星熠熠生辉。
机组人员和战士们均已就位,黄志印与团长敬礼告别,转身跑步登机,一步跨越三个台阶。飞机引擎轰鸣,滑行,起飞,一刹那,他鼻头一酸双眼模糊。
江城导弹旅的制导雷达日常是固定的,事先调整好对准了某颗通信卫星,应急投入时开机连通信号即可,人员也可快速补位。可是藏区高原空气稀薄,昼夜温差大,自己没有实战过,应急通信时一套设备一组人员,如果有问题需要独自面对,没有后援。
三个战士中,上士司齐是上海人,大高个儿,浓眉大眼,鼻梁挺直,耳阔口方,圆脸庞,有点黑。雷达通信设备操作员,雷达通信技术比武拿过全军比赛一等奖,干活儿有办法,性格内向不自信。三年兵役期将满时没找到适合的复员就业单位,就转了志愿兵。如今到了七年头上,想复员回上海仍旧没有理想的单位,经常一个人喝点闷酒。青梅竹马的女朋友这一年多来一直与他分分合合闹别扭,他眼神忧郁,表情严肃,沉默寡言,越来越不跟人交流。
上士刁志新单眼皮,发黄肤白,个子不高,精瘦能干,能言善辩,鬼主意多,绰号九头鸟。跟肖峥嵘团长是老乡,江城本地人。
洪治国是志愿兵,阅历和经验丰富,老练沉稳。应急通信车勤务司机。
一路上刁志新喜欢跟司齐开玩笑,开得重了,司齐回环不过来就把脸一沉,半天不再言语。黄志印和洪治国路上只顾闭目养神,不知睡了几回,做了多少白日梦。黄志印心里有数,虽说自己身为军官,但这些老兵资历长,经验丰富,关键时刻干活还得靠他们,所以举止很谨慎,不多说一句话。
中午一点左右,飞机在拉萨贡嘎机场徐徐降落。一开舱门,凉风扑面而来,空气有一丝甘甜,几个人不约而同地一阵深呼吸。天空湛蓝透彻,一尘不染,自由慵懒的云朵片片雪白如洗,轮廓清晰可辨。气温约有二十七八度,像是江城的四月,吹面不寒。
司齐冲出舱外,跑下舷梯,高兴得像个孩子,他舒展地伸了个懒腰,拿出傻瓜相机四面八方一通拍。不料却被场站人员阻止,还要没收胶卷。黄志印赶紧过来说明情况,主要是拍拍蓝天游云而已。
贡嘎场站海拔三千六百米,远山雪线很高,约在四千多米,远远看去连绵山脉的腰线以上被积雪覆盖,冷峻挺拔,像是巧克力蛋糕上满覆了奶油,是画报里才有的高清立体图。陪同应急通信班午餐的是一位上尉连职干部。
午饭后立即向这次行军的目的地尼楚河场站赶路,车沿着雅鲁藏布江右岸的老川藏线向西疾驰。公路随着雅鲁藏布江的延伸逐步抬高。
极目雅江北岸,群山成坡,缓缓深入河谷,植被茂盛如坪,一些不知名的小花竞相盛放,如锦如毯,像少女般原始、纯净。南岸陡峭,偶尔有那么一根老藤,一丛干草,在风中瑟瑟发抖。几只好客的秃鹫轻舒双翼,一会儿俯冲,一会儿滑翔,像是为通信车护航的战机编队。
河床狭窄处,雅江水流很急,沿路随处可见被泥石流冲断后又刚刚修复的路面,偶尔有小石块或粉状细砂岩从山坡滚落到路面上。通信车不得不放慢车速缓行。坐在车门侧的黄志印双手紧紧抓住车窗上方的拉手,瞪大眼睛,一个盹也不敢打。
接站的军官似乎看出了黄志印的心思,边行边介绍:“目前整条公路升级改造还未完成,雅江两岸滑坡、泥石流频发,加之上游的水利枢纽工程施工,所以江水非常浑浊。等将来边坡治理好了,会还我们一个海晏河清。”
“那现在这个季节怎么也没见治理工程呢?”黄志印其实特别想知道此处临近国境线,结合这几年接壤的邻国频繁的军事活动,这里是不是受到什么影响。
“其实每年进藏工作是有个窗口期的,大约就是夏季三个月吧,偏巧这时候雨水充沛,一些地方鲜花盛开,芳草萋萋,而另一些地方依然是戈壁,寸草不生。我们去的目的地尼楚河谷机场,是这次试验的导弹阵地,尼楚河发源于喜马拉雅山北麓,上游修建了水电枢纽工程,还没投运,河流也有些浑浊。河谷附近生活着许多藏族农牧民,有的不愿意迁走,目前还在做工作。”
“尼楚河是什么意思?这地名有些奇怪。”黄志印好奇地问。
“也没什么具体很高深的意思,相传莲花生大师所持盛甘露的宝瓶寄放在宁金岗桑雪山处。此后,甘露水就不断从雪山流下,让人们品尝甘露,故名‘尼楚’,就是河流的意思。先给你打个预防针,尼楚河东南-西北走向,大转弯处河床宽绰,就在左岸修了机场。别去了以后迷向,一旦迷了,永远调整不过来。”
黄志印一听心中暗喜,通信车正好调成平行河流走向,只要没有遮挡,此行任务就相当于有了保障。
一路颠簸,晚上九点终于到达尼楚河场站。太阳刚刚落山,落日方向火烧云,正上演着一场绚丽的节日灯光秀。西北方向的山脉连绵起伏,天际处似乎绵亘一条金色霓虹灯带。山峦和大地被余晖投射成一片橙红,山峦以上的天空映成一块巨大的浅蓝色幕布,一绺一绺云朵变得绛紫,如同寒夜里的一团炭火,明灭互现。
天空像块反射镜,照得场站短暂的光明。这是个留守场站,海拔约四千米,没有飞机,宽阔的跑道已经被先期抵达的主战部队分段插上编号。这个场站选择够科学,恰好在雷达容许的海拔高度上限。
晚上场站安排统一吃饭,黄志印说他一点胃口都没有,就想找地方睡一觉。他一手摸着额头,一手扶墙,走几步停一下开始干呕,眼睛不停流泪,大口喘着气,看见台阶就坐下。后来双手抱着头,拼命捶打两个太阳穴,头部疼痛难忍,像是被念了紧箍咒。每根头发都像是种植的,还没扎好根就要来拔了。
司齐正抱着电线杆呕吐,每二十分钟剧烈反胃一次,舌根反酸是前兆,紧接着鼻孔口腔一起往外涌,呕不可挡,一刹那觉得是胃就是个毛巾,被使劲干拧。后来吐的全是带血丝的胆汁,苦不堪言,仿佛再吐,就轮到五脏六腑了。他晃晃悠悠,好几次拿头撞电线杆。黄志印知道司齐最近的精神状态,一路留神,现在看见他的样子,吓得赶紧上前抱住,一边喊“卫生员、卫生员……”司齐一把推开黄志印:“要侬管?吾不想活了……”
洪治国听说冷水治头疼,就去水管洗头,刚洗了一遍就停水了,头疼却无任何好转。只有刁志新安然无恙。
医生来了,打了退烧针,每人配一个氧气枕,叮嘱说如果万不得已呼吸困难,可以吸几口氧气,但不要依赖,高反过渡期需要咬牙适应。几个人煎熬中度过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地防部牟部长带着几个参谋来看望应急通信班,指示医生要抓紧治疗。
牟部长说:“你们从拉萨到这里,海拔从三千六升到四千,按理说不应该有事,可能着急赶路,车开得太快了。”
几个人围着牟部长,认真听他讲话,搜寻克服抵抗高原反应最有价值的字眼,似乎牟部长是他们异乡的亲人,说起话来都有点语无伦次了。
前两天症状越来越重,无法入眠,吃什么吐什么。第三天病情没再往下发展,刁志新瞅着司齐,说:“啥球导弹兵,看你们那没出息的熊样儿,就像个娘们儿。你们要是个孕妇,还不得把脐带给吐出来。早知道这样,我自己来不就成了。这要是有个机动任务,打不下目标,都是我们无能。”这一通说,气得洪治国要揍他。
黄志印赶紧拦住他,说:“刁志新说得没错,我们忘记了正事儿。好男儿死在沙场,马革裹尸,这算什么事,我们得看看雷达去。”
晚上,几个人上车各就位,洪治国打着火,先启动油机发电充电瓶,把车辆开到场站离山坡最远的悬崖一侧,调成尾部朝向东南45°,以便对星时没有任何遮挡。黄志印开始尝试计算雷达对星的角度,这虽不算什么难事,可在外独自执行任务还是第一次,如果给出数据后对不准,会降低在老兵油子眼里的威信。
夜间四下里寂静无声,只有通信车马达有规律的噗噗噗大口喘气,车里有点冷。
司齐和刁志新已经就位,打开控制屏电源,进入待机,就等黄志印的数据了。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数据出来了,跟以前估算的差不多,试试。雷达一分钟就调校完毕,屏幕上返回主信号了!就是个别信号丢失有点太遗憾。黄志印分析是刚才四舍五入的缘故,修正1°,完美!短短几分钟内异地对星一次试车成功,这多少有点意外,却在情理之中:在军内最高对星技术水平战士手里,就是这么轻松。
忘记了高原反应的不适和夜里的寒冷,司齐脱下手套往座椅上一掼,扛起黄志印原地转了三圈。大家纷纷过来拥抱黄上尉。
黄志印说:“大家不要声张,还不到关键时刻,也许这次主战部队试验任务结束,都不一定用到我们,但是我们做好准备就行了。好了,收队,回去休息。”
说也奇怪,设备调试好了,高原反应也基本没有了,除了太阳穴和脑壳还有点疼,别的症状基本消失了,终于不用躺在床上了。第二天,他们决定好好看看场站侧旁的尼楚河真颜,看看长河落日的壮美。晚上,黄志印拿出傻瓜相机,走出宿舍,准备到河边去。
“黄上尉,黄上尉,黄志印上尉!指挥部通知你十分钟内开会!”主战部队驻场站指挥部通讯员过来叫。什么情况,有任务?黄志印挥手示意几位战士回营房待命,自己跑步去指挥部作战会议室。
“这几天恢复得咋个样了,你们辛苦喽!”少将的手很松软,话也很温暖,黄志印突然觉得鼻子一酸想流泪,首长就是首长,贴心呢。
“报告首长,我班全体官兵感谢首长关心,我们已基本恢复。”
“能不能参加试验?”少将目光如炬。
“能,保证完成任务!”
“请坐吧。”少将很客气。“还有啥子困难没得?”
“场站只在一日三餐和晚上供应一段时间电,还是用油机发的,水供应的更少,自来水管很少有流水的时候。有没有办法解决?”黄志印对保证生活的最基本的水电供应有点意见,太抠门了。
“哈哈,你们一帮屁娃儿,这里的生活没得办法跟江城比,要说艰苦,常年驻在边防的战士那才叫个苦,爬冰卧雪,还有野狼和越界的敌人,每年都有光荣的哩!这里也艰苦,现在却是最好的季节,河谷植被茂盛,氧气的含量高。到了冬天,满天风沙,有时门都没得办法出,那是真的可怕。怎么样,克服克服?我的小老弟。”
“……”黄志印瞬间觉得,通信班已经是被当成大熊猫宠着的了。
会议通报了距离最近的枢纽城市光缆机出了故障,造成军线、地方线连同手机通讯全部中断,指挥部指示应急通信指挥车马上启动,晚十点前必须开机保证这次试验需要的通信畅通。
还没听完会议,黄志印嘴角就有点上扬,带动面部肌肉挤向两个颧骨,做记录的手指有点抖动,字写得有点不羁,不如平时娟秀匀称。他觉得后背有点痒,不由自主地晃一晃腰部,带动椅子往会议桌移近三公分。他暗自感谢司齐和刁志新两个老兵,庆幸昨夜的对星预演成功。他没有声张,只是面带微笑地领命而去,说不会到十点,十分钟后就可以启动机器。他和战士们昼夜坚守,直到第二天下午四点光缆机修复,常值机状态才解除了。
指挥部内勤给黄志印送来一部手机,每人一桶散装水,说首长安排,你们是应急任务,可以随时去伙房机动点餐,不用排队等候。
黄志印直接把手机递给司齐:“手机由你保管,随时听指挥部命令上车,即使我们都赶不到,你一人也是可以应急的。”
“吾下午出去试试这手机信号能管多远,可以的伐?”司齐提议。
“可以。”
手机跟对讲机差不多,个头稍苗条一点,像压扁的胡萝卜。到了司齐手上,几乎成了玩具,他有点激动,把所有功能都一一试过。下午六点,司齐床上躺着,翻来覆去烙烧饼,手机上除了一款俄罗斯方块游戏,已经没有什么好玩的,索性跑到营房外。前三四天只顾着头疼不适卧床了,出来找地方试信号,这才认真打量尼楚河场站布局。
飞机跑道沿尼楚河谷南岸修建,长约五公里。南岸陡峭,沿着河谷是一条公路,在北纬约30°的地方,场站白天基本处在阴影里,是从西南国境线过来侦查的敌机的一个盲区。从场站往河谷对岸望过去,整个地势缓缓抬高,沿着河谷一大片一大片金黄的油菜花像一条巨型的金簪。
再往高处是接连不断的草甸,有若隐若现的围栏间隔,有成群的羊或是牦牛、马,像天上的云朵缓缓飘移。近山峦处,有一两个小村落,两层或是三层小楼房,村子前面有转经塔,四周长长的经幡风中摇曳。
尼楚河床很宽,有七八条支流组成,时而分开,时而合流,像一张巨大的丝网,分不清谁是干流谁是支流。河床被季节性水流冲刷得很平整,河滩上很多鹅卵石,有青色的,有白色的,数赭红色的最特别,外面包着一层半透明的石英。
司齐从飞机跑道走下去,站在河床底部,这才看清河谷全貌,河谷断面恰如一个巨大的对号,此刻他正站在对号的最下部。
六点多的时候太阳偏西,天上一点云也没有,晒得脸和胳膊火辣辣的,司齐摸了摸脸,疼。他想去河边洗把脸,水稍有点浑浊,但是很凉,很舒服。与营房的缺水相比,一千米远的河流简直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索性脱了鞋,跳进水里享受这短暂的自由。
他蹚着水,一群小鱼受到惊吓四散逃走,引起了他的注意。这跟江城都一样的啊,是常见的鲫鱼、鲤鱼和白条,还不小,每条都有一拃长,怎么也得有半斤重。他撩着水,将一条鱼赶向一块大石头,临近石头时双手快速合拢,一手握鱼头,一手握鱼身。司齐认真端详这条鱼,鱼背暗黑,鱼身金黄,鱼肚发白,身材修长,是一条鲤鱼。他将鱼往河岸乱石中一掼,又回身去摸,不大一会儿竟然摸了十多条。他给营房打电话,叫刁志新拎空桶过来。
两人兴冲冲地将鱼送到伙房,请炊事员代为加工,晚上可以改善伙食了。可炊事员看了看,不发一言,继续忙他自己的。
司齐问:“古古,吾这鱼几点能完好?”
炊事员白了他一眼,摇摇头,还是不理。司齐脸色就变了:“侬帮帮忙好哇!”
炊事员也生气了:“你娃儿拿走!老子没得空!”
司齐一听,咋着?首长交代通信班可以随时来,还不灵了?也恼了:“侬掼啥浪头啦!”
炊事兵一听司齐音调二看司齐表情,哪哪都不对,转身拎起那桶鱼扣在司齐头上,两人年轻好胜,就势扭打到一起,你一拳我一脚,从伙房一直打到室外。刁志新一看不好,赶紧跑到营房通知大家赶紧过来,这边主战部队也过来一帮人,人越围越多,谁也拉不开。
“咋球回事,你们是想打到天黑?有本事跟敌人干去,这算啥球本事?”指挥部郭参谋来了。大家纷纷散去,两个人停了手。“都随我来!”
两人跟郭参谋来到会议室,杵在地上,一言不发。
听了两人分别讲完原委,郭参谋并没有给他们评理。他说:“我想问你们几个问题。敌机为啥子肆无忌惮在我们家门前偷窥?谁不知道家里巴适得很,我们来这儿干啥子?你们愿意倒在自己兄弟拳头底下还是愿意战死疆场?我要你们多想。”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伸出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兄弟娃儿,您哥是个粗汉子,你原谅!你是不知道这儿的规矩,藏区有藏区的风俗,江河湖海的鱼虾都是特别神圣,吃不得哟!”炊事员一脸严肃,有板有眼,快言快语。
“吾是无知者无畏,莽撞啦!大古古要多教吾。就是每餐的牦牛肉,吾咬不动啦!”司齐这才醒过味儿来,河里鱼虾这么多都是有原因的。
司齐回到营房,认真回味郭参谋和炊事员的话,甭说国家,就连藏民的风俗自己也没尊重,何谈保家卫国。
场站一侧有一条通往河对岸的路,河流最深处有一处固定的渡口,平时有当地群众从这里经过。偶尔还能看见驮着电影机和蓄电池的马从这儿经过。这让来自内地的战士们看来,有点穿越回八十年代初的感觉。
七月二十七日夜,劳累了一天的官兵们睡梦中被一阵阵晃动摇醒。黄志印意识到地震了,于是马上喊大家起床,摸黑去应急通信车里坐着,这是他们的阵地,也是最安全的地方,还能避寒。战士不能丢失阵地。
营房一阵骚动,官兵纷纷跑到院子里静坐。后半夜开始下雨,以前一块云飘过来下完就完,可是今夜下的时间有点长,飞机跑道上都有水了。
又一阵剧烈的晃动传来,黄志印觉得车辆发生倾斜,开车门一看,乖乖!悬崖一侧水泥地基整体坍塌!车头已经连同车身向下歪斜,被几棵红杉树挡上,否则早已跌下悬崖。黄志印关上车门,警告大家千万别乱动,不能急躁,等待救援。司齐拿的手机也没信号了,地方通信肯定也中断了。黄志印意识到应急通信该发挥作用了,可偏偏设备又出事了。
但是遇到困境和挑战不能退缩,更不能投降,军人有军人的风骨和血性,要正确面对和想办法解决,技术兵种不能出憨力,要用智慧取胜。
天刚麻麻亮,值班人员通报,邻国发生地震,波及我国,要大家不要惊慌。
郭参谋和两个战士穿着雨衣跑过来,看了看情况,急得直跺脚,叮嘱大家不要动,不要发动汽车,他去想办法。
郭参谋调来了三辆吉普车,挂上拉索,一起往外拉拽,可是效果并不好,吉普车缓劲时,雷达车瞬间继续下坠,换来大家一声惊呼。
这时将军步履匆匆赶来,查看了情况,取过电喇叭,对着通信车喊道:“同志们,我知道你们很勇敢,你们信念坚定,誓死保卫雷达车。但是生命也是珍贵的,设备毁于天灾,我们再空运过来也就一天的事儿,但是你们是唯一的,听命令,下车!”
这时藏民装束的一行人,沿着通往河埠口方向的小路,行色匆匆地正巧经过,约有十几个。远远地,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大高个子喊道:“咋啦?要不要帮忙?”郭参谋邀请他们上来看看一起想办法。
大高个子近前看了看,瞅见车窗玻璃里的黄上尉,说:“你们要先出来,保安全。”
黄志印想一会儿,问:“有没有钢索?”立马有人拉来一钢辊的细钢丝绳。黄志印对大高个子喊道:“让人下去把两根钢丝绳头分别系在车身牵引柱上,另一端拴在场地的铁地锚上,确保车身稳定不往下滑了,车上人才可以下去。”
看到除了司机别的人都出来了,大个子安排人回去开拖拉机来。
郭参谋问大高个子:“老乡怎么称呼?”“我叫加措,是乡里的,去我包片的江当村查看受灾情况。雨下这么大,你们这得赶紧拉出来,不然一会儿还会塌方。”“他是我们的副乡长。”一位随从说。
郭参谋请加措副乡长和藏民老乡屋里面躲会儿雨,大家都说不了,抢险要紧。
过了大约一小时,藏民开过来三辆50型拖拉机,用钢丝绳牵引雷达车车尾部,加大油门,一鼓作气,雷达车上来了。洪治国发动汽车,车辆完好无损。司齐检查设备,安然无恙。黄志印赶紧指挥洪治国仍旧按照方位摆好车尾部,司齐按照上次计算的数据对星操作,通信很快恢复了。黄上尉、司齐、刁志新、洪治国四人拥抱在一起,分不清脸上是雨水、汗水还是泪水。考验是随时的啊!
加措副乡长点燃一颗烟,把雨衣的帽子往前拉一拉,与部队同志们告别。“有事随时打电话哈,我不在乡里时,你们就让别人给我捎话。”
“我们设备恢复了,得亏地方同志和老乡们支援,这样,你需要几个人,说一声,我们派员跟你一起过去。”郭参谋诚恳地说。
“不要,你们正经工作要紧,我这不缺人手,我就是过去看看情况。”
“那也行,等灾情过后,一切就绪,你再过来,咱们同志跟你过去参观参观你包片的地方,大力支持地方工作,咱们军民一家嘛!”郭参谋说。
“好,欢迎你们。”
几天后地震损坏的光缆故障找到,修复后结束常值机状态。应急通信班得到暂时的休息,黄志印联系了加措副乡长,约定去他包片的江当村看一看。
留刁志新、洪治国两人在家值班,黄志印、司齐一起出发去对岸的藏民村落。
两人一溜烟下了河谷,接连趟过几条支流,快到对岸时,最后一条河是干流。静水流深,河床底部乱石林立,只能使用架设此处的滑索。两人轮流使用滑轮,依次滑到对岸,脚着地时速度很快,差点撞到固定钢索的大石头上。司齐一看表,喔,一个小时过去了。“唉!藏民平时过河都得一个小时,他们怎么生活的?”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呗!” 黄志印一边解开保险带,一边将牵引绳索系在一棵树上。
“吾有点佩服当地人的毅力和坚韧,跟人家比,甭说四季变化,光这过河,咱就受不了,得知足。”司齐的脸被毒辣的阳光晒得黑里透红,汗津津的。
“是挺不容易的,这会儿觉得保家卫国,不虚此行啦?” 黄志印弹弹腿上的泥灰说道。
沿着坡度不大的上山羊肠小道,他们才觉得爬坡时连走带跑是多么的不现实,他们喘得顾不上俯身采撷那些不知名的花草。这些内地难以见到的植物根根直立,不枝不蔓,瘦而有骨。遥看一片绿荫,到跟前坑坑洼洼,一路爬坡过坎,几个人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司齐远远被落在后面,他一边大口喘气,一边吼:“等、等、等等我……”
他们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司齐满脸通红:“得歇歇,脑袋疼,走得太快,有点缺氧了。”身上虽然出汗,太阳穴却扎扎的疼,头顶欲裂,像是受凉的症状没好利索,这一跑起来,又加重了。
黄志印说:“这看山跑死马,真是不假。”
两个人躺在草地上,舒展成两个“大”字。仰望蓝天下低低的白云,好像又回到了童年时代。这里没有雾霾,没有喧嚣,山岗开满鲜花。
“藏民的生活也挺好的,这里让人安静、简单,自由自在,如果能在这里工作的话,会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司齐慢悠悠地说。
“不是真的吧?”黄志印吃了一惊。
“不是不可以。其实吾早就想跟侬聊聊这些事了。侬看这里地质灾害频发,电力、通信系统都比较脆弱,都在建设中,多缺技术保障啊!现在和将来社会上也不一定有人会有这个意识,这些专业技术对于通信兵都不算啥。另外以后这里大概率会建设导弹发射基地,军民共建互助也会成常态,吾面临退役复员就业,干啥不是干?转到地方后可以发动群众搬迁到安全地区,就算支援建设了。”司齐说得头头是道。
人啊!一旦心里有了想法,就会在脑子里生根发芽,肆意疯长。一个人,如果先入为主,心里已经有了味道,那么他去品尝别的食物,再可口的美味都会变得没有味道。
江当村位于山下。山跟前有三户人家,其余的星散在山前开阔地。村子最前方临路的一块平地建有一座白塔,塔尖上的经幡迎风飘舞。加措已经等在村口。
村子前面的两户人家房子是三层的,下层墙壁全是石块砌成,上窄下宽,中上层楼房都是砖墙,玻璃窗,红漆铁门,门口停着一辆皮卡,一辆轿车。紧挨着的一户门口停着拖拉机和摩托车。加措说这是村长敌热和他的弟弟家,敌热是附近几个村的泥瓦匠头头,早年是牧民,迁到江当村落户成农民。后来学泥瓦工,跟着师父修庙、垒塔、盖房子,学得一身好手艺。后来师父去世,他就领着几个村的泥瓦工,比原来的队伍还要大。家里有一群牦牛和一群马,敌热承包了冬夏两个牧场,自己忙着搞建筑,就雇了村民帮他放牧。
村子中间开阔地有一户人家,边上的一间矮矮的屋子是一间代销点,门口三四个孩子追逐嬉戏,看见解放军战士过来,都站在路边不动了,眼睛望向司齐他们,嘴里叽叽喳喳不知道说什么。
“他们在说你们穿得真好看,长得真帅气。”加措在一边当翻译。
黄志印走过去蹲下来打量他们,几个小孩穿着洋气的小衬衫、小T恤,浓眉大眼双眼皮,眼窝有点陷,但目光炯炯有神,瞳仁如水,透彻干净。高高的鼻梁,好看的小嘴,小麦色的脸庞,颧骨以下脸颊大概是终日被炎炎的烈日灼晒,黑里透红。两个小男孩的门牙掉了,说话时漏风。司齐一条胳膊抱起一个,把脸先贴向左边男孩,又贴向右边男孩,两个男孩咯咯咯笑起来,却挣扎着要下来。“侬叫什么名字?不说不许下去。”司齐逗他们。
“我叫占堆,他叫顿珠。”T恤衫小孩抿了一把鼻涕说。
司齐向四周打量一圈,一手牵着一个,走向那间代销点。
那是一间低矮的泥糊外墙小屋,一扇木门向外敞开,热辣的午后阳光投进方格窗子,将土垒的柜台立面均匀分割成斜方形的六块。经过门口,投进室内的光柱立马腾起一股灰尘。司齐揉揉发痒的鼻头,想痛痛快快打个喷嚏。油盐酱醋茶,毛巾肥皂塑料盆,没看见有饼干和糖块。“有呣吃的,吃的,糖块?”
“……”
“好吃的东西,糖!”司齐看售货员老大爷茫然的眼神,知道他听不懂自己说的话了,赶紧请加措。
他们把柜台里所有的糖块都买了下来,有半书包那么多。怎么算账呢?老大爷更加迷茫。
正在难解难分,一个大个子男孩走过来,“他不会算,我来算。”拿着笔和本子一通算,给出了答案,司齐乐了:“那就分糖吧,来,大谷子,侬算术好,侬来分,可别分不均匀打架哟!”
糖块一颗不少分完了,“你要给我点啥?”大个子双手一摊,“我替你分完了,没有我的了,你要多给我一点。”
“嘿哟,这小孩还挺能,侬想要点啥?”司齐歪着头笑道。
“嗯,我想买你的照相机。”他指了指司齐背着的相机。
“这不能卖,吾只有一台,吾可以跟侬买一台寄过来。合影可以。”这一照相可不得了,“哗啦”围上来一大帮孩子,把黄志印和司齐围在中间,加措负责拍照,瞬间永恒。
照完相,占堆拉着司齐不撒手,邀请去他家,说给他爸妈也照一张相。他们正想去看看藏民的房子,就一同前往。
占堆家住在山脚下,两层楼房的后墙,借助山势而建,这样可以省去半堵墙的建筑材料,外墙像是泥糊的,院墙是扎的一圈篱笆。房子一侧有土砌的楼梯,另一侧是个牛棚,拴着两头牦牛。跟敌热家不太一样。司齐大步走过去,小占堆已经跑进屋里叫他的爸爸出来。
“次仁,解放军同志来看你,快出来。”加措大声招呼小占堆的爸爸次仁。
“@#¥%……&*”听不懂次仁在说啥,他们两个人都看着加措。
“加措副乡长、解放军同志,欢迎你们!屋里坐坐。”加措赶紧翻译。
院子里十分寂静,阳光妩媚,一堆厩肥蒸气喷薄而出,几只老母鸡在边上打滚,扑棱着宽大的翅膀,在肥堆里找虫子吃。一只高傲的大公鸡虎视眈眈,像是要迎娶这只老母鸡。母鸡疲惫地站起来松松垮垮地接待它,曲腿,炸翅,完美托住。然后抖抖羽毛走开,重又啄食昆虫。大公鸡欢呼雀跃,在地上划拉一下左腿,仿佛在征服记录簿上又添上了一笔。
屋里光线有点暗,墙壁灰黑,墙角有一个大蜘蛛网,正对屋门挂一张巨幅领袖画像,像前放一盘点心,一盘新鲜水果,一个香炉。几根弯曲的黑色木柱子支撑着屋梁,一张古旧的条形木桌子,几把木凳。地上不知曾经洒过多少汤水重又干掉,一股洋葱土豆的气味,还混夹着隔壁阴凉屋内发酸的乳制品味儿。
次仁的头发有点长,红黑的面庞棱角分明,高高的颧骨,高鼻子深眼窝大眼睛,不苟言笑。他捧出几只大碗,拎一把熏黑的铝壶,倒了几碗奶茶。茶色乳白透着暗红,壶嘴里倾出一些不知名称的颗粒物,在碗里打转。黄志印从未尝过,闻到一股略带红茶香的咸膻味,推辞说不渴,想出去到楼上看看。
楼梯是木料打成,晃晃悠悠,他们一阶一阶走得很慢。上到二层屋顶上才发现,不像内地的房子,这里楼顶是木棍搭成,上覆泥土,夯实之后仍感觉像踩在泥上。人一多,脚下屋顶嘎吱嘎吱响动。屋顶长的青草细高,翠绿翠绿的,升腾着热气,几朵黄花像小小的灯笼风中摇曳。屋后的山坡很陡,寸草不生。
“他这房子建得还算结实,上一次地震后一根梁断了,屋墙裂了一条缝,这不先用两根立柱支着,雨季之后再修,要是再震一次,估计保不住,我是有点担心,叫他们提高点警惕。”加措说。
几个人小心翼翼走下楼去。黄志印回头看看次仁,摸遍自己所有口袋,发现带钱所剩无几,又把手从衣兜抽了回来。他和司齐交流一下眼神,司齐摇了摇头,两人只好作罢。
“在这里吃饭。次仁老婆已经把饭菜做好了,一坨吃,算是我代表乡政府接待贵客。”加措语气坚定,不由分说拉大家坐下,长条木桌摆的菜是烤牦牛肉,炖藏香鸡,炒藏香鸡蛋,炒土豆片。说来也怪,这烤的牦牛肉丝丝香烂,松蘑炖鸡,汤鲜鸡劲道,葱花炒鸡蛋金黄蓬松,香气四溢。相比之下,贡嘎场站和年楚河场站的菜算是大锅菜,江当村的农家菜才是地道藏家味道。
“吃噢,为啥子不吃?”加措热情地让菜。
黄志印看看屋外玩耍的小占堆和他忙碌的妈妈,每样菜只尝了尝就放下了。
“加措副乡长,侬这里天然牧场,不能多养些牛马羊吗?卖了就能盖更好的房子。”司齐问。
“现在牧场都有人承包,也不是想放就能放。牛羊可以养,但是他得有本钱买苗才行。这都可以一步一步来,咱们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
“加措副乡长,如果有军人复原在这里,有没有接收政策?”司齐一本正经。
“当然有,热烈欢迎,以前转业和复员的都有,我就是转业的,但时间不长都走了。你们都是国家的宝贝,求之不得,想留下来呀?可要考虑好喽!”加措右手紧握司齐右手,左手抓着司齐右胳膊肘部。
“如果有政策,我就考虑一下。”司齐说。
“天快黑了,估计我们这会儿回去,到场站也得十点多了,咱们走吧,以后再来玩。”黄志印看看手表,又抬头看看天,往外走了两步又踅回来。
“别走!”司齐的手突然被一双小手牵着使劲往后一拉,差点一个趔趄,回身一看原来是占堆。“不得走!”占堆明亮的眸子如一湾清泉,看得司齐有点害怕,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一样。
“这样,天快黑了,我给你们找台车,路不好,总比你们走着快,稍等哈!”
加措去找车,司齐蹲下来双手掬一掬小占堆的脸,再全身上下打量一遍次仁,拿双眼认真扫了两遍他的泥屋,笑一笑,转身离去。
敌热的弟弟启动皮卡,把车头调过来,黄志印跟加措握手告别,互留了联系方式,各自挥手上车。路面车辙很深,开得稍微快了就蹭底盘,皮卡颠簸前行,向山下驶去。
听完司齐要复员在江当乡的想法,郭参谋吓了一跳。他很快镇静下来,说想法很好,回部队可以申请,只要这边接收,应该没什么问题。并给了司齐三点建议。
一是自己要想好长期在高海拔艰苦地区工作的思想准备,将来只有退休才有可能回老家定居。二是当地接收你的话,考虑能不能发挥你原来喜欢的专业技术特长。三是建议你再适应一段时间,中间可以往乡政府和村里多跑几趟,看究竟是不是自己的真实意愿,如果错了后悔来得及。
司齐觉得应该跟爸妈说一声。他思忖半天,想好了词,拨通家里电话的一刹那,变得有些口吃。没想到爸爸听完他的想法,连声说好。尤其是听到司齐说到这里后发现大有可为的话,认为儿子找到了人生的方向。
司齐的女朋友小家碧玉,玲珑剔透,能言善辩,打扮入时,是一家电工合金材料公司的销售业务代表。两家父母是工作上的同事,两人从小在一个大院长大,上高中时就确定了恋爱关系。当年司齐没有考上大学参了军,女朋友上了系统内技校。
一晃十年过去了,女朋友慢慢地交际变得越来越广泛,收入也越来越高,两人聚少离多,司齐渐渐觉得两人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司齐想复员到远洋海运单位工作,继续干自己喜欢的雷达通信技术。女朋友不想让他出海,因为既不能团聚又有风险,两人谈不拢,发展到争吵不断,要分手的地步,后来关系越来越僵,慢慢中断了通信联系。
司齐本来性格就有点内向,遇到感情上的坎坷,很长时间没有走出来。在江城时,一旦没有任务或不执勤,就喝酒解闷。这次进藏执行任务,通信团特别安排业务精熟的他过来换换环境,肖峥嵘是经过充分考虑的。
司齐一登机心情就大不一样。飞机越过白雪皑皑的四姑娘山时,他大为惊叹,世界上竟然有这么一尘不染的自然奇观,仿佛自己浮躁的内心也在那一刻静下来。奔腾的雅江一刻不停息,大好河山尽收眼底,山山而川,蓝天游云,怎能容忍敌人觊觎。
四人配合圆满完成光缆机损坏后应急任务那天,是司齐参军七年来最扬眉吐气的一天,几分钟内发挥应急作用,赢得将军表扬,这是军人的荣耀。
藏地圣洁,藏人善良,藏风淳朴。实地感受了西藏习俗,他们真的很虔诚,信念很坚定。考察了藏族村落,体验了藏民生活,司齐觉得内心有方向了,复员后留在这儿,帮助藏民同胞改善生活,发动他们搬迁到更安全的地带,为导弹试验营造更便利的地方条件,的确是大有可为呀。就这样决定吧,下定决心不改了。
他拨通了加措副乡长办公室电话,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他。加措很激动:“一坨干,一坨干!我给你打报告,要编制!”
司齐会心地笑了。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决心要做一件最喜欢的事。他琢磨着,复员后应该先做什么,再做什么。
导弹试验有条不紊按计划进行着,一组组数据被记录分析。应急通信由一开始的实战通信,变成定期定时模拟中断应急。由一开始的场站定点对星,到拉到更高海拔更低气温处随机试验对星。各项科目进展顺利,试验程序流畅可控,为期两个月的任务即将收官,主战部队官兵个个脸上洋溢着笑容,黄上尉也通知司齐他们做好撤离准备。
八月十日夜再一次发生地震,通信班战士们已经习惯了,这是余震。
司齐突然想到,江当村次仁家的泥坯房子依山而建,上次说震得七零八落,维修后勉强维持,这一震,能挺得过去吗?他赶紧联系加措,可是联系不上。不行,如果半夜房子塌了,几条鲜活的生命就危在旦夕了。司齐赶紧向黄上尉请假,黄志印觉得情况不明,此时不宜去。司齐急了:“搞导弹试验不就是为了保家卫国,保护人民生命财产吗?都是生命,看得见的与看不见的哪个更重要?侬不去吾去,如果安全吾就回来。吾如果不回来侬再过去。”
他推开车门,披上外套就往河谷方向跑。
司齐过河、上山一口气跑到江当村,天刚麻麻亮。村前边还好,村落里没有人,很多人大概觉得没事,还在睡。他径直跑到山跟前次仁家。
山体滑坡,次仁家的房子压塌了。两头牦牛挣脱缰绳,远远跑出院子。院子内鸡飞狗跳墙,一片狼藉。
“次仁,次仁……占堆……能听得到吗?”司齐反复叫他们。
“叔叔我们,我们在这儿……”是小占堆的声音。
二楼楼顶已经彻底整体垮下来,屋梁压在实木桌子和板凳上,下面仅余不到一米高空间,次仁拱在桌子下,用腰身掩护着儿子占堆,一动不敢动待援,次仁老婆已被压在倒塌的墙下,没有响动,几无生还可能。
司齐钻进去,用后背与次仁一起顶着大梁,占堆趁机赶紧爬出去。“侬先出去!”司齐推着次仁,示意他赶紧出去再说,自己找两个板凳想支起大梁,有了空间自己就能能够出去。
大梁横斜,司齐把板凳塞进来,从大梁高处往低处挪移,再把第二把板凳摞在第一张板凳上,然后猫腰。屋顶所有的力量全集中在板凳上,要尽快出去才好。
司齐开始小心翼翼往外爬,此时若碰到任何物件都有可能撞翻板凳,那自己将会被大梁砸到,后果不堪设想。
怕处有鬼。
“轰……”
地动山摇,整个地面都是晃的,是余震。大梁推倒板凳,将全部力量压到司齐后背和腿上,动弹不得。一件硬硬的东西硌在脚面上。
“哎呀,救我……”司齐一声没喊完,已疼得昏了过去。
“这恐怕得截肢,一只脚粉碎性骨折,咱们没有条件治疗。”“能不截吗,他还年轻。”司齐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门外有人在研究他的伤情治疗方案。他听出来了,是指挥部郭参谋,通信组黄上尉、洪治国,副乡长加措,另外两个应该是医生。
“医生,要想尽一切办法保住他的脚,他很重要。”这是加措的声音。
次仁和占堆站在床边,看见司齐醒来,次仁出门去叫医生。司齐看见小占堆明亮的眼睛里泪花打转,赶紧用手去擦:“不许哭。”
“你别走……”
“不走,不走。”司齐咬着牙蹙着眉,忍着钻心的巨疼,微笑着说。
其实,司齐已经下定决心留下来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