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


阴沉的天空下,一片片雪花摇摇欲坠,要降落在暗黄和黑色斑点缀点着更显污浊的街道上时,又不甘心的借着一阵凌冽的风飘摇而起,做最后的垂死挣扎,以免于陨落的宿命。

街上的行人稀疏,偶尔,视野里飘进一两个身影,也紧紧的将身体藏匿在黑色的雨伞之下。行走的步伐又极快,极匆忙,只留下一排或深或浅的脚印延伸到街道拐角。

肖奕第13次推开阳台上的窗户向外张望,漫天飞舞的雪花一瞬间涌进狭小的阳台,他下意识的吸了口凉气,却没有要关窗户的意思,过了许久,才将那口气吐出来,吐得极为细致舒缓,像是垂暮的老人倾尽一生的力气去完成最后的呼吸,吐罢才关上窗户,折过身来,到衣帽架上抓起外套和围巾,还来不及套上就迈开步子朝门外走,在舍友惊诧的目光和叹息声落下来之前,用响亮的关门声回绝了一切。

事实上,其他人也并未发表什么相关性的言论,只是目光相互交织了一下,耸耸肩,便又把注意力收回到自己的事情上去。

那件事之后,他似乎就变了一个人似的,目光变得呆滞,开始整日整日的沉默,消颓,也没有再去上过课。知道他心里难受,大家也就默契的不过分打扰,默许他的一切行为。

出了校门,肖奕径直的朝巴士站方向而去。这里的公车站点是整个城市的交通枢纽。

他朋友不多,性格内敛,周末无聊的时候,他总是喜欢在这里随心所欲的搭上一台公车,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在摇摇晃晃中被带到一个个熟悉或陌生的地方,傍晚时候再搭车回来,便携的交通和便宜的票价使他热衷这样的出行方式,也曾自诩为“带着心灵的漂流”。

不知道为什么,他特别钟爱巴士,尤其是那种有很多吊环和硬座的那种,他喜欢坐在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人多的时候看窗外行色各异的行人过活自己的生活,人少的时候,就看着吊环左摇右晃,感受阳光穿过宽大的车窗玻璃洒进车厢,那是整个车厢最安逸也是最欢乐的时刻,安逸到只剩阳光的细语,欢乐到连卑微的尘埃都全身雀跃。

天气不很好,车站人也不很多,他慢步走向候车亭,也不理会落在发际和肩上的飞雪,双目直勾勾的打量着一部部经过眼前的车,天儿很冷人们都蜂拥着挤上车,他却淡然不为之所动。

他不喜欢身边充斥很多人,一辆辆公车驶来又开走,身旁的等车的人也渐渐只剩下他一人。又一辆公车在眼前停下,他乘过那么多次车,还是第一次看到“13”路车,有几分惊诧,但并未持续多长时间,在车门即将关闭之前他快步靠近,车门重新打开,投币,走向熟悉的座位。公车驶动,他向后看,整个城市在飞雪里显得落寞而孤寂。

直到车子驶过街角,他才收回目光。后知后觉的打量起车上的情形来,车上的人并不多,除了他就只剩司机和走廊左侧的那对情侣,司机似乎戴着墨镜,着不同于他曾看过的其他司机蓝色外套的黑色外套且戴着黑色的棒球帽,可能是公交车公司改革了吧,这年头,什么都变得那么快。这样想来车厢里的装扮也不显得那么奇怪了,没有车载电视的广告噪音,说实话他实在搞不懂这个城市是有多少单身汉,每次公车上都在播放无休无止的征婚广告。前后座位之间距离很大,座位也不多,车底是很稀奇的黑色,却并没有因为车厢内有点泛黄的车壁显得阴暗,反而在光线的反射下透出几分柔和。

那对情侣看上去年纪并不大,还穿着校服,应该是某所学校的高中生吧,女孩儿依偎在男孩儿怀里,男孩时不时在她耳边说些什么,引得女孩儿在怀里打转,笑声充斥着整个车厢。看着他们亲昵的样子,他眼前浮现出一张不禁让他眼睛有几分湿润的精致面容。公车行驶的很平稳,看样子应该是个老司机。在颠簸中他竟有几分睡意,眼神慢慢不自觉的拉拢下来,脑海里开始回想以前的旧事。

在中学相识,在严苛的校纪和学业的压力下互相吸引,在很小的年纪相约大学和未来,相约要给对方一辈子的好,他闭上眼睛那些誓言仿佛还在耳畔,“我不会说很多甜言蜜语,但我就是想每天看到你,我想让你每天都开心,我想和你有以后,有很长很长的未来,我想牵着你的手,一直一直走......”

公车突然启动,使他从梦里醒来,阳光温柔的抚在脸上,,却将有泪痕的双眼刺得生疼,他揉揉双眼,有些尴尬:怎么这么轻易就睡着了。车窗外,雪已经停了,但路上任然行人稀少,太阳似乎也出来了,整个世界散发着灼人的光,闪闪发亮,车厢里那对小情侣没了身影,似乎已经下车了。乘客又多了几个,可能是睡着时候上的车吧。眼前就有一对情侣,因为靠的近,他们的对话清晰入耳。

“亲爱的,今天宜家的咖啡好像没那么好喝了呢。”

“你个小气鬼,每次来宜家都不买东西就为了喝人家咖啡,还挑三拣四,话说来了这么多次你到底有没有看上的?”

“我觉得都挺好啊,就是有点小贵啦,我都听你的,你做主就好了嘛!”

“喂喂喂,你搞搞清楚好不好啊,你才是男人......”

肖奕低头笑笑,如果他当时回过头去把那个傻乎乎等在原地的女孩儿牵回来,终有一天他们也会像眼前的情侣一样为了家居奔东跑西,吐槽设计和颜色搭配,一起开心的笑吧。可那个时候怎么会狠下心来抛下她,他的内心一阵责备,想到之前发生的事,他紧咬着嘴唇,像是要咬出血来。

思绪回到一个多月前,某天傍晚,肖奕和女朋友在街心公园散步,因为谁多吃一口雪糕的事起了争执,肖奕愤愤不平,撇下女生独自离去,却不知女孩儿女孩儿一个人在公园长椅上坐到深夜。以往他们拌了嘴,女孩儿总呆在原地,等着肖奕气儿消了就来找她和好,她知道虽然肖奕平时话不多,但心里是真真切切疼她,有了这份自信,她便对次屡试不爽,肖奕也只有对她的无赖行径表示无奈和默许,他很疼她。

但这一次,他没有按常理出牌,回到宿舍倒头就睡。

接到女孩儿电话是在清晨,女孩儿支支吾吾说不清话,还带着哭腔,他感觉不对劲,再赶到公园的时候,找了好久,才在公园的里角找到衣衫不整和红着眼睛的女孩儿,几番追问之下,女孩儿才说出事情原委,看到女孩儿这个样子,他的心内生出一股愤怒,看着眼前的女孩儿,他才生生将那股愤怒压回胸腔内,却突然袭来手足无措的感觉。

学校本就是是非多的地方,不多久女孩儿的事情就被传了个遍,他忍受着流言假装对一切充耳不闻,可除了一条消息,女孩儿因为舆论压力从七楼跃下,结束了生命。

于是一周后,肖奕闯进那个男人的住所,离开的时候将一把水果刀留在那个男生体内,事情闹得很大,肖奕很快被警方带走,学校也随即封锁消息。

大约一周前,肖奕安然无恙的回到学校。

关于这件事这样的结局,校园里掀起轩然大波,于是私底下开始流传各种流言,有人说他的父亲是本所学校的最大投资人,所以消息封锁得很死,私下里用钱了了这件事,有人说他的叔叔是京城大官,凭借着权势压下了这件事情,更有甚者......

他想起不久前将刀子刺进那个男人胸膛的那一刻,竟然不自觉地有几分快感。那样的禽兽,就算不是自己,也总会有人来惩罚的吧。

“你才无情,你才冷漠,你才无理取闹。”

一阵的中年妇女的咆哮声毫无征兆的撞进肖奕的耳朵里,他不情愿的睁开眼,看向分坐在同一排的靠窗处的一对看起来像是夫妇的中年男女,他们中间隔开走廊和座位,两个人此时都安静下来望着窗外,女人还在时不时小声嘀咕着什么,像是不甘男子的沉默应对。

不停地碎碎念使得男子终于爆发了,“我没告诉过你出门要带钥匙吗?我没告诉过你逛商场要看好钱包吗?我没告诉过你上公车前要换零钱吗?没了钥匙你住大街上啊,钱包丢了你喝西北风啊,上公车投张一百的你以为别人结婚随份子钱呢?”

旁边人听到这里都不自觉的笑了,妇女貌似理亏,尴尬也转过头去。

他们也曾设想过关于未来的日子,她沮丧地说“我们以后也肯定会吵架的,你也不可能永远宠着我”,于是他给她说了这样一段话:“我曾经浑过好久,在我谈过的对象里,你不是最漂亮的,也不是身材最好的,更不是最有钱的,但却是让我最离不开的哪一个,有时候我想,可能真的有上天注定这样的事吧,遇见那个人,就想给她整个世界。因为我家庭的原因,我以前特别恐惧婚姻,我害怕一段稳定的感情,在我看来那是一种束缚,从满是新鲜感到完全熟悉,从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到日复一日的煎熬,要看着可爱美丽的女孩儿变的苍老,就像看着心爱的衣服变得破旧,还要想着逃避对方的唠叨和无休止的争吵,我跟不敢想象有一天我会结婚这样的事情。但人生总要经历一些事情,或许我们不可避免的要为了琐事争吵,难逃落俗,但如果我要选择一个人一起面对,我希望那个人是你,我希望你明白,我爱你。”

一个毫无征兆的急刹车,肖奕的头猝不及防的撞向前排的座椅,吐槽了半天司机的技术后他从疼痛中睁开眼睛,有些嗔怪自己,怎么跟垂暮的老人一样了,精神疲惫到竟然分分钟睡着的地步。要是她看到现在这样的我,一定会心疼的吧,苦笑了一声,才注意到此时的公车已经稳稳当当的停下来。

车上稀少的人已经开始陆陆续续下车,他坐直了身子准备起身。走廊里离他最近的是一对之前没什么印象的老夫妻,老人搀着老伴慢慢的往前走,不说话步伐却出奇的一致,“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也不过如此吧,莫名的被感动了一下,鼻子酸酸的。

穿越茫茫荒原,宿命,终会到达。

他别过头看向窗外,才注意到此时的夜色已经完全降临下来,只有稀疏可见的几点昏黄的灯光缀点成两条模糊的曲线,像是有某座架在黑漆漆的河上的桥,那桥似乎是只有电影里才能看到的很老旧的石桥。桥这头有个安详的老太太,不断地从眼前的锅里舀出什么递给经过的乘客,乘客转过身来对着这头一饮而尽,淡定从容的走上桥去,目光所及在河那岸的昏黄灯光下,分明有一张精致温润的脸,似乎感觉到他的目光,将眼光投了过来,脸上是惬意的笑。

那笑容灿烂如烟火,倾尽肖奕一生,也看不够。

他突然想起老人曾经讲过的一个传说,有一辆死亡列车,它从生命的奔腾不息开往静止,它从荒原中驶来,开往未知,它的乘客从上车的那一刻,就无法再逃脱自己的宿命。而所有乘客所见的林林总总,也不过是万千人的生活摸样。

没有什么可以逃脱宿命。

爱如此,恨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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