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那年,秋水来到一座毗邻长江的小城,签了人生中第一份工作合同。
身边人都无法理解,条件素质都可圈可点的她,为何放弃了去大城市发光发亮的机会,而选择待在这个沧桑迟缓的小城,谨守着一份看似黯淡的前程。
秋水也不多做解释,只是一如既往地,走自己的蜿蜒小路,过自己的春秋冬夏,品自己的欢喜哀愁。
在许多许多个零星微雨的清晨,或者光影舒朗的午后,她独自一人幽幽踱步在这座城市古意盎然,却渐渐被人遗忘的老旧城区的小巷弄里的时候,她的心意也变得愈来愈明朗清晰。
任何诀别,都由来已久,任何逗留,都事出有因,无论有关一座城,还是一个人。
那让秋水情不自禁,缓缓沉迷的,就是这座江城的潮湿忧郁,是充斥在这座城里,一栋栋刻满岁月斑驳印痕的老旧楼房,是那一条条逐渐为时代所遗忘,却仍然奄奄一息地固守着深沉质感的街巷。
每每走在那半明半暗的沧桑巷弄里,走在那默默流淌的笃定寂寞里,秋水都感到自己是一个猝不及防,冒冒失失窜进时代罅隙里的无名游客,心怀着一份不合时宜的惊喜感动。
悠悠摆荡在清风里的衣裳,神神秘秘开着的半扇窗,露出浮生百态的一点琵琶面,让人浮想联翩,或者阳台上巧心点缀的三两绿植,也取的是平头百姓最扎实殷切的愿心——财源滚滚,长命百岁,反倒是那铺满一整面墙壁的青藤,像是自远古时代跋涉来的骑兵,气势汹汹,野性勃勃,洋溢着生命的狂野激情,仿佛任何轻生的念头,都是近乎可耻的犯罪。
秋水不自觉地合起了伞,仿佛是,这样的光景,撑着一把伞,隔绝了人间的琳琅与冷清,该当何罪。
她浅浅的步子,碎碎地走着,像是踏着一尺一尺的梦,又像是沉潜在别人的梦里,等着一句开天辟地的呓语,让她的故事落叶归根。
整个人的情绪是半醒半醉,这诗意委婉的微醺,总让秋水恍惚错觉,自己是某个前朝时候的清魂,无怨无悔,无悲无恨,只是还不愿轻易地转世投胎去,还留着那一分一意孤行的不舍执念。
也许是唐朝,是李商隐的《无题》,是《无题》里无根无由、无始无终,而又连绵不绝,辗转反侧的无名故事里的某位有情有义的无名氏。
也许没有那样年代久远,只是戴望舒笔下的一缕诗情画意,或者没有那么浪漫,只是沉甸甸的,汗涔涔的,而又虚飘飘的,一个被张爱玲、王安忆,或者金宇澄眷顾伤感过的女子。
她是怀念着某个人的,至死方休,又仿佛如处子般无欲无求,不染尘世烟火。
那一刻,她的身心轻盈,灵魂洁净,像一株被露水恩泽慰藉过的新苗,像一朵缓缓出岫,无心有明的流云,像一阙晏几道的词,优雅新丽,烟火澄净。
每当这种时候,她便知道,自己的选择,并非糊涂庸碌,目光短浅,而是随心所向,不应有恨。
人生一世,予取予求,所谓幸福,这种道理,秋水不读亦舒,已经了然,读过亦舒,更加铭记。
她说,走在此间,不是为了做谁诗歌里的缪斯,或者哪个画家笔下的女神,只是更加心意素淡地,做一个有所皈依与守望的俗世人。
看那百年沧桑,如何一层层,一分分,一寸寸地抵落眉梢眼角,一个人会看清自己走过多少漫漫长路,原来并非蛮荒,也勿言决绝,是这份陈旧,唤醒人自身的肉身记忆。
一个人也会醒悟,自己无论走过多少千山万壑,明月清风,其实总有一部分,赤子如一,静谧得像青花瓷器上的一缕釉彩,素净得像娆娆绿意里的一朵白栀,珍重得像藏地信徒转经时候切切跟随的虔诚影子。
其实她还忘记告诉你,在她的血脉深处,静静温柔栖匐着一个白白净净的少年,那个少年会从一年四季的斗转星移里缓缓走来,默默地在楼底下徘徊着等你,彳亍着,徘徊着,敲着伞的尖,摸着发的沿,像在酝酿一首堪称绝唱的情诗,但是每每抬起头来,总也只是浅浅淡淡的一句:“昨晚睡得可香?”仿佛所有的才华,全为这一声不温不火的问候埋没也不足挂齿。
他总会陪她去深藏在巷子深处的小店里喝一碗热腾腾,甜津津的豆浆。
那老板娘,性情豪爽,不像是江水边蹉跎芳华的女儿,倒像是个敢说敢做,敢作敢当的东北老姑娘。
两个人坐着,偶尔低着头啜饮一两口,有脉脉不得语的细腻哀愁,仿佛生怕搅扰了这片刻的诗意情怀;偶尔心有灵犀地互相对望几眼,没有所指地,不浓不淡地,却已经囊括所有。
那时候的故事,就是如此清秀淡泊,像枝头的木兰花一朵,开得灼灼,然而也是寂寞的,一场雨过后,不知不觉地,就这般坠落了,也不知道是因为谁的梦,梦得如此不知轻重。
他们说,她的身上有隔世的幻影,与这个生猛热烈的时代格格不入。
她自然也知道,自己是无法顺服于这个时代的,她不属于任何时代,或者说,她只属于,曾经一度有过他的那个时代,后来烟消云散,像昙花开后又猝然寂灭的那个时代。
所以她还在,这座城市的某一条街上徘徊,抚摸着老墙的年轮,凝望着某一年某一月,某一个人为另一个人刻下的稚嫩磅礴的心声。
下一次,如果你在这座城的某条老街的某座老房子底下,遇见这样一个面庞清秀,眼神清澈的少年,请你放缓脚步,莫要踢踢踏踏扬起了泥,沾湿了他的衣裳。
下一次,如果你在这座城市的某条老街的某座老房子地下,遇见那样一个静静踱步,神态幽娴的姑娘,请你安静走开,莫要不辞辛苦,磕磕绊绊地去问她,为何迟迟不愿回过神来。